语琪好笑地睨他一眼,“我命人将旻棋叫来?”他双腿不便,要移到床上免不了要靠人,只是以前做此事的卫蹇如今成了现任国师的贴身侍卫,还好旻棋这两年已长成了挺拔青年,正好替过这差事。
“他或许早已睡下了,没必要再把他叫起来。”他握住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微微一笑,“替我把轮椅推过来好么?”
相处这么久,她早已了解他的性子外柔内刚,双足虽不能行,但能自己能做的事便不愿假手他人,于是也不多言,转身去将金丝楠木的轮椅推过来,靠在塌边,又拿了件外衣给他披在身上以免着凉,刚想扶着他坐到轮椅上,却被他轻轻挡开。
素衣墨发的男子偏头对她一笑,“我自己来就行。”说罢撑起身子慢慢挪到塌边,握住轮椅的扶手将自己一点一点移到椅上,宽袍广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过雕云刻凤的轮椅,江上白浪一般铺展开来,一些挂在了扶手上,少许被压在身下。
这番动作下来,他靠在椅背上有些气喘,原本柔顺的黑发有几缕沾在了微透薄汗的颊上,但他却不以为意,只笑着朝她伸出手,语琪轻轻握住他的手,一边替他将颊边的黑发轻柔地捋到耳后,温声道,“怎么了,累了?”
她温软的指腹划过鬓角,他舒适地半眯起眼睛,慵懒如猫地一偏头,让她的掌心贴在自己颊上,懒声道,“最近好像胖了些,挪上一下就腰酸背痛。”略顿一下,又轻声低喃,“不想再动弹了……让我靠上一会儿。”
语琪好笑,却也没说什么,只又往前靠近了些,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手轻轻揽着他的头,一手替他将挂在扶手上的衣摆理了理,声音虽温柔却满含调侃,“就你这样还胖了些?腰腿都快比我细了,要是再瘦下去,就连侍墨都能抱得动你了。”
他轻轻蹙眉,想到那张常年板着的脸,不禁略感郁闷,“为什么是侍墨?”
“自然是因为侍墨力气最小,连侍画都比不得。你以为呢?”
他闻言也不怒不恼,却是莞尔一笑,悠悠然地抬眸看她,“那夫人力气如何?可抱得动我?”
语琪也忍不住笑了,就着这个居高临下的姿势,颇为轻佻地勾起他下巴,甚不堪地眯眼暧昧道,“那要看对谁,若是美人,哪里会有抱不动的,若是旻棋卫蹇那样的,便是半个都懒得拿。”
“他们又不是物什,怎还有拿上半个的说法?夫人这般取笑我身边人,我会难过的。”他低低地笑,秀雅的眉目之间却没有一星半点儿难过的意味,“其实他们算是颇出色了,上次侍画看到旻棋笑时还红了脸——是夫人你要求太高。”
她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脸颊,以指为梳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长发,语气万分惫懒,“日日对着如画美人看,自然凡夫俗子都入不了眼。”
他颇受用一般眯起了凤眸,轮廓雅致的侧脸偏向她的方向,明知故问地含笑道,“何来美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刚答完,他就笑起来,很是不以为意的模样,顺口就打趣了她一番,“既是美人,夫人怎抱不动呢。幸而夫人不是出家人,否则这诳语出口,可得被佛祖怪罪。”
语琪含笑不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后绕到他身后,将轮椅缓缓朝床边推去。
姬沐风本来只是同她开个玩笑,见她似是被激将了一般当了真,却有些犯怵,“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语琪笑一笑,漫不经心地调笑道,“夫君竟然疑我打诳语,妾身委屈得紧,自然是要向夫君证明一番心迹。”说着已到了床前,她探过身眯眼瞧他,面上笑嫣如花,“夫君可一定要给妾身这个洗刷冤屈的机会。”
他听她这般自称,只觉得头皮发麻,禁不住往后略退了退,形容尴尬,“我信了夫人就是,夫人不必证明什么——还是让旻棋来吧。”
她颇坏心地笑,只用他的那番话来堵他,“他约莫已睡下了,没必要再打扰他。”
他有些讪讪,不再提旻棋,“夫人且容我再歇息片刻,等稍稍恢复了气力后,我自己来——”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她笑得明艳魅惑,如蛇一般慢悠悠地凑近他,“何用夫君费力呢?妾身既嫁了夫君为妻,自然是要替夫君排忧解难的。”一边轻声道,她的手一边顺着他的手背沿着胳膊往上滑去,双臂轻巧地绕过他的腋下,环住他的腰。
他在片刻的错愣之后回过神来,手按在她的手上无奈地阻止道,“这不是好玩的事,夫人。”他刚说完,她的下巴就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了,一点也没有被劝服的模样,双手环得更紧一分,不容拒绝地吩咐道,“抱住我的脖子。”
她刚说完,揽在他腰上的手便用了力,他没想到她竟是来真的,一时之间只下意识地抬手搂住她的脖子,本以为她根本抱不动自己,谁知一眨眼之间身子便离了轮椅,不禁环紧了她的脖颈,有些担忧地回头看去,只见床边除了轮椅就是脚踏香炉,等会若是摔了下去,连可以抓一下稳住身体的东西都没有。
语琪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自然不会一个脱力将他摔下。其实他常年坐在轮椅之中,双腿肌肉已经萎缩,小腿几乎比女孩子还细,再加上身形本就单薄,其实并无多少重量,且不过是这样一臂不到的距离,只要动作快些不要多加迟疑,自然出不了什么事。
将他自轮椅拖到床上后,她俯□,修长五指没在他顺滑的墨发中不紧不慢地梳了梳,“夫君这下总该信了妾身吧?”说罢凑过去,抵着他的额头低低地笑,“妾身的服侍可还让夫君满意?”
他本是有些尴尬地别着脸看着他处,听她这么说不禁转回头,恰巧正看见她微微冒汗的额角和绯红的双颊,耳尖不禁悄悄地红了。伸手替她抹去鬓角的薄汗后,他才笑了一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最近似乎重了些许,实在辛苦夫人了。”
语琪原本还绷着蔫儿坏的架势,一听这话顿时嗤得一笑,也不再逗他了,一偏头朝外间唤了一声,没过多久侍画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在他腿旁蹲下。
语琪脱了鞋袜上床,道,“洗漱完了之后,再让侍画再给你按摩下腰腿,活络一下筋骨,睡得能好些。”说罢还未来得及躺下,就被他握住了手肘,她不禁一笑,拉下他的手看看他,“怎么了?”
以往他都是在她进房前就洗漱好上床,是以从未真正被她看到过自己变形的双腿,现在她就在自己身旁,而侍画正替自己除下鞋袜。他一时有些无措,慌乱之下竟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语琪愣怔了一瞬,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禁有些无奈。她没有再拉下他的手,只循着他的方向挪了挪,脸埋在他冰凉的墨发中,轻轻道,“你不想我看到,我就不看。”
他微微一怔,缓缓松开仍旧捂在她眼睛上的手,看向那被高高卷起的裤管之下。常见不见阳光的双腿苍白而隐约可见青色血管,小腿细得异常,只衬得膝盖骨格外突出,根本不像是属于活人的。
她继续轻轻说,“总有一天,你在我面前,不会再介意这些。”
——会么?不会,这样畸形丑陋的双腿,他永不会叫她看见。
【这个番外的下,等我有空了再写吧…………】
作者有话要说:看在我写了四千字的番外的份上,原谅我吧……
初看折子只知是弹劾祁云晏的,但细细看下去,语琪却觉得好气又好笑。
这封奏折来自新科状元曹文仲,这位状元郎很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即使朝臣都闻祁督主之名而色变,纷纷噤若寒暄夹着尾巴做人,但他却是一点儿也不顾忌地直言不讳,不但引经据典地将祁云晏痛斥了一番,指责他阴夺皇权,专擅僭越等等“十大罪状”,还毫不客气地把她这个最近颇看重祁督主的皇帝也顺道骂进去了,什么“亲小人,远贤臣”,“妇人之智”,“自取覆亡,为天下笑”,满含挖苦嘲讽之意。
——这种敢将皇帝骂得这样狠的臣子有两种,一种是满脑子孔孟,只觉得皇帝就该跟尧舜一样的死脑筋,一种是以直谏犯龙颜为荣,只想着如何为自己博一个忠臣名声的伪君子。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能委以重任的臣属。本来还在犹豫的语琪登时暗自松了口气,漫不经心地合上折子,两指夹着递还给他,“依厂臣看,该如何批复这份奏疏?”
祁云晏从不是憨厚之人,自然不会轻易将那拿不出什么确切证据的“十大罪状”承认下来。但他却也不做那等急赤白脸地喊冤之事,只低垂着长睫,四两拨千斤地轻声问,“臣对皇上忠心一片,只是不知,皇上可愿信臣?”
语琪心中为他这句漂亮的反问称了声赞,但却不能这般轻易地放过此事。
——要收服祁云晏这样心高气傲的臣子,该笼络之时要放得□段去结交,却也不能一味地顺毛摸。须知太过仁慈的君主永不能驾驭心计深沉的臣子,一味的宽容与忍让不会换来真心爱戴,只会让人以为你甚好糊弄。
于是语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缓声问,“罗织罪名、诬陷朝臣之事呢,朕该相信厂臣从未做过么?”
祁云晏敏锐地觉察到了她这话中隐含的质问之意,不禁轻蹙眉头,将头低得更深了。片刻的沉默后,他只能咬牙道,“臣能力所掣,手下或偶有冤案,若因此获罪,微臣毫无怨言。——死无可惧,惟愿陛下莫将臣当做那等刻意诬陷朝臣的卑劣之徒。”
他说得慷慨,但两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戳即破的谎言。但他无路可选,若一味否认可能触怒龙颜,但若真认了罪无异于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语琪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就在祁云晏以为龙颜将怒之时,她的唇角却缓缓渗出浅淡的笑意。年轻的帝王俯□,慢慢凑近他,“这话,厂臣自己信么?”
祁云晏肩膀一僵,缓缓掀起眼帘来看她,谁知却见她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似乎并无责备之意,不禁一怔,有些摸不清她的态度。
语琪眉角眼梢的笑意又深三分,她不再逗他,轻轻拍下他肩以示抚慰,“放松些,朕并非眼中揉不进沙的君王,下次不必在朕面前作这般凛然之态。”略顿一下,她好笑道,“官场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道理,朕岂能不懂?天下臣子,于朕而言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可用与不可用两种。厂臣若真如此正直不阿,朕便不会如此看重你了,须知朕最欣赏的是你的手段——礼义廉耻都是说给百姓听得,想来厂臣也深知,做重臣需要的不是刚直,而是狠绝的气魄。”
对方都这般坦白了,若自己再撑着忠义正直的花架子就没意思了,祁云晏轻轻垂下眼眸思索片刻,忽得莞尔一笑,长而媚的眼梢斜斜挑起来,“皇上这般坦荡,倒显得是臣小家子气了。”
语琪也笑了一下,缓缓直起身,负手立于床前,“想来厂臣也猜得到,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朕不想到那时你我君臣二人还会因此生嫌隙,所以今日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将一些话摊开了说清楚。”
祁督主微扬的眼尾缓缓垂下,显出平静沉稳的模样来,“皇上请说。”他的声音褪去了笑意,低沉悦耳又镇定,听上去莫名得可靠。
她也早已收敛了面上笑容,此刻神色郑重地看着他,“既选择了站在朕这边,便必然会站到许多人的敌对面,这一点厂臣应该清楚。”
他略略抬起眼望向她,目光从容而平静,“臣曾说过,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赴刀山火海。”
此话真假且不论,至少他表明了态度。
语琪点点头,深深看他,“前路艰辛,朕有许多事不能亲为,只能依赖厂臣。而你或许会因此为朕背负无数骂名与指责——纵然千年之后尸骨成灰,天下人可能仍然不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厂臣可做好准备了?”
祁云晏稍稍一愣,继而微微一笑,“臣被天下人唾骂了这些年,早已不在乎这些了。若能以此助皇上些许绵薄之力,是臣毕生荣幸。”
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开口,“若厂臣能遵守诺言,不叛不离,朕也在此向你承诺,从今日起,针对厂臣的弹劾无论多少,不拘真假,朕都会为你一一压下。无须顾忌身后暗箭,只放开手脚施展,其余一切交由朕平定——等一切事毕后,朕若在位一日,便保证司礼监掌印及东厂督主的位置永不换人。”略顿一下,她的眼睛里渐渐弥漫开笑意,“当然,若厂臣想退仕隐居,朕也会以全力保你一世富贵安稳。”
他想过她或许会许下丰厚的条件,但他从未想过,她承诺的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近乎无条件的回护,对于帝王而言,全心信任是远比封王封侯更难得的恩赏——
一个皇帝一生或许会封许多王侯,但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真正信赖哪怕一个臣子。
隆恩太重,由不得人不惶恐。
祁云晏在她这般看重之下,实在不免迟疑,“朝中能臣不少,皇上为何……”为何选中他这样一个宦官,还是一个曾侍奉别主的宦官。
语琪微微一笑,“能为朕所用,方为能臣,若是不能,任他本事滔天,于朕又有何用?”说罢,她略略移开视线,轻声道,“父皇在世时曾言,身为帝王最幸之事不是开疆拓土平定天下,而是能在有生之年得遇良臣,如秦孝公之得商鞅,如汉武帝之得卫青。为君者需珍之重之,亲之信之。如此君臣连袂,方能共同缔造一个繁荣昌盛的太平盛世。”
她说完偏过头看他,果然见他一脸似是难以相信的愣怔,不由得一笑,“为何这般看朕,是觉得朕资质远逊于孝公武帝,不自量力?”
他摇摇头……帝王以国士相待,何等恩重,再冷心冷肺的臣子也不会毫无触动,只是他早已是废人,又有何脸面同商鞅卫青这般名臣良将相提并论?
片刻沉默后,他缓缓掀开眼帘,长睫半掩的眸中神色难辨,“以皇上胸襟气度,不愁来日不得良臣……只是臣刑余之身,有负您这般看重。”
语琪倒不以为意,一提曳撒重又旋身在床沿坐下,“一个臣子的价值并不由他自身说了算,而该让他的君王而评判。”她莞尔一笑,“更何况,祁御史之子总不会是庸臣,厂臣不必这般自谦。”
祁云晏面上神色转瞬间变得颇为复杂,他轻轻别过脸,“先父已非右都御史,一介罪臣而已。”
“不过是小人诬陷,他老人家人品如何朕岂会不知……奉皇命教导过朕的臣子不在少数,但多数看朕不是皇子便随意欺哄……唯有他老人家在学业上一直待朕甚严,悉心教导,如严师似慈父……朕能有今日,而非如瑞安一般被随意嫁给哪个平民庶臣,他老人家居功甚伟……若是老人家仍在,如今朕在朝堂上也不会这般孤立无援。”
略顿一下,她转开视线,声音渐渐低下去,“朕当年不过是个公主,就算有意照拂,也无法自宫中数万内侍中找出你……若非厂臣后来投在太后手下,朕也不会知道你竟是他老人家之子,好在如今你终是站到了朕这一边,朕也算是对老人家在天之灵有所交待了。”
祁云晏一直以为,当初这位帝王待自己态度亲近,诸多照拂是为了笼络自己……却原来不全是拉拢,其中缘由竟在此处。想来也是,自古薄情帝王家,若非故人之子,当初慈宁宫一事她怕是只会袖手旁观,而非这样全力袒护。
他缓缓低下头去,只觉得胸中万般情绪翻涌,像是压在心头多年的一口浊气缓缓吐出……终是有人愿意相信父亲是被小人冤枉,知道他祁云晏不是叛国罪臣之子。想到此处,禁不住喉间发涩,之前受过的种种屈辱在这一刻似乎都因有人谅解而淡了下来。
片刻沉默过后,他敛袍拢襟,竟是不顾背后伤口未愈,硬是拖着身子下了床,撩起曳撒,对着她缓缓跪下。
语琪不禁露出惊讶之色,抬手扶住他,“厂臣这是做什么?”
他低眉沉首,“自古宦官所言,多为谄媚之语。但此刻,臣之所言,却是句句肺腑。”他轻轻退后一步,深深拜了下去,素白衣摆款款飞扬,“先父何其有幸,得君如此相待。微臣何其有幸,得君如此照拂……臣斗胆,在君前狂言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