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这一点。那时没有人在他身边,他也不想要。他日以继夜地用复仇的执念麻醉自己,舒缓那根拉紧的细绳,一遍遍告诉自己要活下去。这之中的痛苦,是非常人可以想象的。
“只是一个陌生人的安慰罢了。”
察觉到少年不解的挣扎,男人懒洋洋地笼着他,无所谓似的,“毕竟对于我来说,也在刚刚失去了重要的友人。”
黑发少年顿了一下,缓慢地反过来抱住了他。高杉差点笑出声来,真是一个耳根软又温柔的家伙,随口一说就信了。
笼进怀里的是雨水的味道,还有更加熟悉的气息。高杉敛起原本无所谓的笑意,搂着对方后背的手顺着脊椎抚上去。掌心下贴合的身体不是少年发育中的脊背,是属于成年男性的柔韧腰身,薄薄衣衫下,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疤痕。
他的手掌越过蝴蝶骨,自然地抚摸到陌生人的后颈上来,像一个年长些的男人,在亲昵又安抚地捏捏小孩子的脖颈。实际上,他在找发套的接合点。
是易容,他早应该想到的。
谁会易容出席自己的葬礼?没有在对方身上感知到危险性,易容技术却如此高超,明显是受过训练,或者来自忍者组织——
“我……做错了很多事情,也对不起晋助。”
少年轻轻倾诉的声音暂时打断了男人的思绪。
掌心下的身体是紧绷的,在颤抖。
“——想来再看他最后一眼。”
越发强烈的熟悉感,和语调中的绝望混杂在一起,让一向头脑清醒的总督大人也不留神跟了对方的节奏。他追问:“你要去哪里?”
少年低低笑了一声,很苦涩地,“我不知道……”
窗外的雨水越来越大,天完全阴了下来,完全是风雨大作的前兆。两个陌生人奇妙地拥抱了很久,就像雪地里互相取暖的旅人一样。对于高杉来说,会任由一个陌生人如此亲近,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但是他下意识地不想放开对方。
太熟悉亦太温暖了。那样的气息,让他无法抑制地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这样俯身拥抱过他。好像是他在跟银时他们的打闹中生闷气,被当老师的突然抱离了地面。虽然是在开玩笑,动作却温柔而珍惜,带着对小孩子特有的小心翼翼,让他感觉自己像什么易碎品似的。
裹挟着雨水的风把窗子吹开,少年从他怀里起来,去关了窗。他爬起来的时候,男人条件反射似的收了一下手臂,害他差点摔回对方怀里。
“谢谢。”
今天内的第三次谢谢,面容陌生的少年关好了窗,朝他道别后,兀自出了房间,下了楼。
隔着窗户,高杉看见他依旧没有打伞,黑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依然是那副魂不守舍的狼狈模样。
少年消失在人群中。
高杉晋助的葬礼,是在一个泥泞的下雨天举行的。
按照他自己的要求,连简易的棺木都没有。破席一裹,盖上白布,枕边放了一点饭菜,和他的烟斗。高杉说,真正的武士,本质上就应该是这种残酷又美丽的存在。
——带上饭团,回来的会是荣耀,或者他的尸首。
本来打算意思意思地抬一圈,就丢火堆里去的,但是鬼兵队成员和高杉晋助的仰慕者还在源源不断地前来哀悼,结果迟迟不能下葬。
高杉支着下巴坐在窗边,看着自己的尸体——最主要是看着他的烟斗。如果不是作戏要做全套,他真想在火葬之前把他的宝贝烟斗偷回来。
他休养的时间不长,但至少可以勉强走动了。按照计划,他和知情的人全部改装易容,冒用了已死之人的名字,鬼兵队也将从此全面转入地下活动。
他又往楼下的人群寥寥扫了几眼,全是些接到消息的乌合之众,没有看见他想要招揽的人,就将目光收了回去。武市变平太在一边支着小望远镜扫视人群,据说是想看看有没有来给总督大人哀悼的青春期小姐姐。
望着望着,猫眼大叔突然喊了高杉一声:“大人,这个少年你认识吗?”
谋略家的眼神很尖,时常会发现高杉注意不到的地方。高杉接了望远镜,在一大群乌泱泱的少年中,有些费劲地找到了那个黑发黑眸的少年。
不怪他难找。本来会因为总督的大名过来祭奠的,大部分也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那个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面容很普通,也没有佩刀,被人群一冲撞,就会立刻被忽略掉。高杉调整了倍数,仔细查看少年的脸,明白了为什么武市变平太会注意到他。
比起那些义愤填膺、甚至痛哭失声的少年们来说,他的神情看上去太寡淡了,透出了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沧桑感。但是眼神却是实实在在的悲戚,又莫名很温柔地,长久地注视着白布下的尸体。
是旧识,而且应该与他关系匪浅。
高杉绞尽脑汁,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他。
“我去会会他。”
高杉再次确认自己的易容没有破绽,便神情淡淡地披了外衣,就起身下了楼。
万齐一个眼神,随身护卫的武士忙抓了刀,一左一右护着他进了人群,尽可能不让其他人触碰到他带伤的身体。
少年本来站在房檐下避雨,人群乱七八糟地移动着,一不小心就被撞出了屋檐下。他不动,也不吭声,头发淋得湿透,就站在那发呆似的望着高杉的遗体。
高杉从护卫手里接了伞,遮在对方头顶。
“到檐下去。”他说。
少年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往檐下站了。他说谢谢时的温和模样,和捋开湿发的小动作,总让高杉感觉非常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也来参加高杉先生的葬礼?”
“……是。”
“在下祝部太郎。你的名字是?”
“吉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