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放不下

监斩的白发男人面色淡漠,看见松阳人头落地,朝包围了整个法场的部下做了一个退下的手势。

黑色的乌鸦们潮水般退去。男人看了看三个学生,顿了顿,道:“恩师用命给你们换来苟活的机会,别再拿去做傻事。”

高杉低下头。他把额头贴在地面上,缺氧似的用力呼吸着,好让自己尽快从恍惚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下一秒。

“去死吧——!!”

强行挣开被封住的经络,使用千疮百孔的身体,跟杀手们的首领对抗,他绝不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

把我一并杀了吧。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啊。内脏都被这苦痛搅得天翻地覆,无论怎样流眼泪,都无法洗去如此巨大的悲伤。

求你了,把我一并杀了吧。

这大概是他高杉晋助一生,唯一一次如此软弱的哀求。

左眼传来剧痛,紧接着是一片完全的黑暗。

对方丢掷的苦无戳瞎了他的左眼,也让他在乌鸦们的刀尖前刹住了脚步,跪倒了下去。

“我再说一遍。恩师给你们留下的性命,别这样轻易浪费掉。”

按照约定,他们被留了活口。

高杉侧躺在地上,左眼汩汩地流出血来。他望着落在前方地上,松阳的头颅。

松阳的神情很安详。阖着眼睛,嘴角还带着点笑意,如释重负似的。

他也看见银时亲手斩杀松阳时的表情了。

他看见银时一边流着泪,一边在笑。

银时和松阳之间一直有某种奇妙的羁绊,他是知道的。

比起知音识曲,更像是同病相怜。

从一开始起,松阳就悄悄跟他说过。

“不知道是我捡到了银时,还是银时捡到了我呢。”

至少,是他不能理解的羁绊。

即便被迫做出斩杀恩师这种极可怕的举动,银发的少年依然非常平静。少年还用衣袖抹去了刀上的血水,安静地收入刀鞘中。

他们抱着用白布包裹的松阳头颅,一起并肩往大本营走。

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说来讽刺,处斩时恰逢春天。大本营附近有一丛很小的樱花林,被战火烧成了一堆黑木,但是仍有几朵粉白的小花,顽强地盛放出来了。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银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之所以用“崩溃”这个词来形容,是因为他再找不到其他任何词,可以形容人类那种绝望的状态。

银时就像突然被枪击中,或是被刀砍断了身子似的,突兀地摔倒在地上。

他仍有理智,试图爬起来,但是疯狂抽搐的四肢根本不听他的使唤,自顾自地扭曲打结。他拼了命去抓住旁边的树干,指甲在树干上划出五道血痕来。

他像是在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什么,但是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已经完全失音了。

桂在旁边拉着他,嘴里劝着“银时,你冷静点”,到最后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在那边哭边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为什么”。

高杉没说什么,也没哭。他抱着怀里的白布包,走过歇斯底里的银时,走过默默流泪的桂,走过了大本营,一路走下去。

他放任自己迷路。

越过群山,淌过溪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他一直把松阳的头颅带在身上。

头颅颈部切口处的血已经流干了,人脸上的血色也已经完全褪尽,但是一直没有腐烂或者生蛆。

他知道老师身上有很多秘密,死而不腐也许也是其中一个。

他仔细地给人头梳理长发,用湿巾擦脸。

有一次在好心让他借宿的村民家里,他睡前想跟松阳说说话,差点吓疯了那一家人。

高杉一直很清醒。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为什么。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他需要一个支撑他的东西,让他熬过重创后最痛苦的深度抑郁。

他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好让自己不会某天早上醒来,突然拔刀切开自己的肚子。

活下去。

老师还需要他。

如果他就这样自我了断,老师的遗体谁来安葬?不知缘由的外人会把老师的头颅当做野尸,随意丢在荒原上,让乌鸦啄走眼睛。

这样也太悲惨了。

少年捧着那个安静的头颅,在夜里低低私语。

“老师,看到那片火烧过的树林了吗?过了一年,又长出花来了。”

“老师,还记得这条路吗?小时候我从这里摔下去,你跳下来接住了我。”

“老师,我们要到家了。”

活下去。

郑重其事地将头颅用盒子装了,他埋在了村塾的旧址上。合上盖子之前,他轻轻贴了贴对方的额头。

“谢谢你,老师。”

少年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温柔,随着盒子盖上,完全泯灭了。

活下去,然后复仇。

他的人生不会再有更多可能性了。

再也不会有比村塾时光更幸福的时候。

他的灵魂已跟随松阳和死去的同学趟过了三途川,人间只留下一具被“执念”填满的躯壳。

开弓绝不会有回头箭。

从今往后,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高杉跪坐在军营里,缓缓将雪白的鉢巻系上额头。

他心知肚明,开弓绝不会有回头箭。从今往后,他高杉晋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松阳被带走的那天早晨,他跟银时打了一架。准确地说,是他单方面把银时往死里打了一顿。

那天如果不是桂难得暴怒阻止他,恐怕银时真的会被他打死。

“你为什么不去切腹?”

他觉得很奇怪似的,轻声问银时。

然后被银时抬起的眼神完全激怒。

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那种眼神算什么?那种表情算什么?

事到如今才觉得痛苦,当初为什么不为了恩师拼死一搏?

如果换做是自己在那种境地,哪怕是救不回老师,他也绝不会选择苟活。

——他宁肯,宁肯让银时给自己收尸!

回长洲,找高杉本家。给自己的父亲下跪,换来宽政大狱的情报。然后参军,跟随攘夷部队北上,直指京都。

一开始是一个人,后来村塾仅剩的几个学生找到了他。再后来是桂,最后来的是银时。

如果说三人一开始就存在方向的分歧,那么在攘夷时期,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

桂结识了很多优秀的攘夷前辈,在攘夷军中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这不奇怪,他从小就喜欢忧国忧民,跟随松阳的时候,问的也多是治国改革之方。

银时自从被他打了一顿,就好像被打萎了似的,出阵时多数时候在给松下弟子们殿后,有战机的时候也从不主动进攻。似乎对他来说,比起出阵杀敌,他更想要保护自己的同学。

但是战争才不是那么温柔的东西。

当年一起同窗共读的同学一个接一个被杀。有重伤不治的,有被炮弹轰成肉泥的,有被乱枪打死的。

瓢泼大雨里,银发的少年站在尸堆中,仰头对着天。雨水跟泪水一起从血淋淋的脸上淌下来。

他爆发出一声极其可怕、又极其绝望的怒吼。

紧接着高高跃起,刀刃白光如游走银鱼,突入密密麻麻的敌阵中。

白夜叉从此诞生。

高杉觉得,自己反倒是没有被战争改变的那个人了。也许是从一开始,他就是最激烈偏执的那个人,所以再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他了。

他一直不知道银时为什么会跟随松阳。

想必,也是在非常不堪的境地下吧。不然的话,松阳为什么要再三替银时保密呢?

松阳是那个知晓最多秘密的人,也是身怀最多秘密的人。当年把自己从高杉家带走的人明明是他,但是后来被问起时,他却笑眯眯说是晋助闹脾气,偷偷跑出来了。

……害他挂了那么多年的“青春期偷藏小黄书被老妈发现又羞又怒干脆离家出走”的暴娇少年人设。

高杉家家格为大组士,尽管被讲武馆那些名门贵族学生嘲讽为下级武士,但在编制中,大组是中士中的上等,可以骑马,俸禄200石,属于上级武士的一种。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家父对武士道的严苛遵循,以及对于幕府的绝对忠心,都是少年高杉所不能理解的。

关于武士道,当时还有一本非常激进的武士道修养书,虽然被幕府禁了,其中的思想在私下流传非常广泛。

这本书名为“叶隐”。

如果不是遇到松阳,高杉至今都还以为武士道的勇,就是果断地死、毫不留恋地死、毫不犹豫地死。只有死是武士至高无上的荣耀,灭私已经不够,必须以死奉公,才是正统武士。

除了满眼的死字,他没有从武士道里看到其他东西。

因为“要使人不畏死,必须与死相伴”的理由,7岁的时候,家父将陪着他一起长大的狗牵过来,让高杉亲手杀掉。

家里侍奉多年的老仆救下一名被虐待的人`妻,把她送回了娘家。酒后发狂的丈夫追杀他,家仆慌忙逃走。

尽管他的行为是高尚无私的,但是逃走的举动绝不可饶恕。高杉家主亲手斩杀了家仆,并让9岁的高杉在一边看着,学习斩首的动作,以便等到15岁时,可以自己处决越轨的家仆。

“能死于你的刀下,是他们一生的荣耀。”

父亲这样告诉他。

他看着那个老仆。死人空洞的眼珠朝天空翻着,里面是凝固的恐惧。

并没有荣耀。

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即便进入了全州最好的讲武馆,心中的沉闷感依然无法纾解。

10岁,他在道场上挑翻十一人,来找他下战书的人越来越多。

他对这些只知道讨回场子的酒囊饭袋极其不耐,尝试过弃战而走,结果回家被吊起来毒打了一顿。

从小的教育都是打骂居多,这次打得特别重,他被放下来的时候,爬了好半天没能爬起来。

只好在那躺着。

他躺到了后半夜。然后趁没有人看见,悄悄爬回了自己房间。

“下次再敢弃战,我真的会杀了你。”

父亲阴沉地说。

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人若是生来就是为了莫名其妙地去死,生有何用?

他放任自己迷路。离开家,离开讲武堂,离开人烟,一整天都在不知名的大山深处闲逛。

少年深绿的眼瞳里,映着飞鸟的羽翼。

——如果人是自由自在的飞鸟,该多好啊。

掠过树尖,越过群山,到遥远的地方去。

如果自己愿意,就再也不用回头。

好在,他并未化为飞鸟。

因为在那之后,他遇见了他一生的劲敌,一生的挚友和恩师。

——

松阳年龄长于他,实力又强横,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多少是会有些敬畏之心的。

“人远比自己想象中自由。”

松阳那时大概只是在自说自话,落在高杉耳中,如同雷鸣。

“那,如果因此怀有迷茫之心,该怎么办?”

“既然选择了自由,迷茫就是必须承担的代价。没什么大不了的,习惯就好。人是迷茫着活下去也能感到幸福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