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男人不置可否:“你会忘记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降谷零却对此十分执着。
他的眼里是熟悉的侦探之火,它曾失落在岁月流转的道路上,又重燃在眼前灰蓝色的瞳孔中。牢牢紧盯着男人侧颔时,那目光有如实质,男人翻动福尔摩斯探案集的手顿时停在半空。
“试一试……”
他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又挂上那种奇异地、讥诮的笑意。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尝试过呢?”
“怎么可能?”降谷零下意识反驳他,“你根本没说过你是谁。”
他还想说自己根本不记得这个桥段,话未出口,瞳孔却猛地一缩,恍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男人的注意从书页挪开,略带揶揄地转向他。
——是了。
既然他在警校的回忆都能被切割的支离破碎,又凭什么认为,那股抹去记忆的神秘力量,现在就不会奏效呢?
病床上的人瞬间僵住,与此同时,男人平淡地翻过一页。
“其实没什么好回忆的。”他冷不丁继续说,“我和你们没那么熟。”
降谷零陡然捕捉到他话里的另一层含义,沮丧的精神为之一振:
“你承认了?”
“对,那本是我的书。”男人一阖书本,平静地抬眼问:“但那又怎么样?”
之前的追问里,他一直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态度,意兴索然,不否认也不承认。现在骤然松口,降谷零顿时有了种探险家找到宝藏的惊喜。
可得知宝藏在哪本身就足够令人头晕目眩,他哪来得及思考还能用宝藏做什么呢?
他只是喃喃地说:“所以……我忘记过你。”
“没有人记得我。”男人冷淡地说。
他把书放在一旁,侧头瞥了眼窗外,碧蓝的晴空中划过一道云轨,那是飞机经过的痕迹。
“你大可以继续往下猜。没准等你真正想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解脱了。”
其实绝大多数时间,男人的脾气都相当好。因为漠不关心而不在意,因为不在意而惯于忍耐。
对降谷零刨根问底到近乎尖锐的追究,也能当作没听到一带而过。
这就使他唯一的情绪波动变得尤为特别,当降谷零问到他的愿望时,男人冰山一角的暴怒。
降谷零总是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他那个时候的神情,呼之欲出的仇恨,与一触即发的痛苦。
他为什么会显得那么不甘?
这种怒意真的是冲着自己来的吗,还是对无形无色、无法触碰的,无可奈何的某种命运?
男人并不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自己记忆里的空白段落证明了这一点。
他可能有亲人、朋友,甚至乃至于有爱人;他曾真实地行走于这世间,所有的羁绊却在某一刻尽数脱落。
他成了一个看不见的人,没有人记得他,而这“没有人”里,是不是也包含了他所惦念的那一个?
无凭无据的荒诞猜想,降谷零越想却越觉得,自己可能误打误撞地触碰到了真相。正因如此,男人不甘的情绪才会那么强烈,就像自己没接到赤井秀一的最后一通电话一样。
降谷零还有柯南的带话聊以慰藉,而他却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降谷零便放下了他突然发火的事。
他开始继续在记忆里深挖线索,可警校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七八个月,所剩的回忆实在不多。何况还有男人时不时的泼冷水,“这么执着地挖掘这些有什么用,”他说,“你不是快要死了吗?”
的确如此。从降谷零第一次在病床边看见他,已经过去了三四天时间,死神的脚步降临得如此明显,所有人都能一窥它收割性命的端倪:
病床上的金发公安,呼吸粗重如风箱,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像痛苦地淬着火。
如果改换成呼吸机,他的生命还能维持更长时间,但那要切开气管,从此不能再说话。降谷零拒绝了医生的这个方案。
“死了就死了。”他呛咳着笑了一声,“你就当这是一个侦探……临终前,最后小小的求知欲吧。”
似乎侦探这个词给男人带来了什么触动。他动作稍稍一停,漆黑的瞳孔里,几乎有什么出神的东西。
于是对降谷零后续杂七杂八的问题,他没有再拒绝。
即便如此,病房也一天比一天沉默下去。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可说的话本就不多:男人像一个秘密的集合体,孤高、冰冷而漠然寡言,侧坐的身姿,像黎明时分雪山的一道剪影,孤寂而高不可攀。
降谷零疑心自己永远也无法揭开这个秘密,因为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
那是几天后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降谷零躺在病床上时,忽然听到了耳畔渺远的歌声。
起初的他以为这是隔壁病房飘来的歌剧,随后才意识到,这是独属他一人的幻听。
无数声线与声部,高高低低的合唱声像教堂里错落摆放的烛枝。声音像来自巍峨耸立的雪山,又像自流云自由漂拂、一望无际的草场,他在恢弘而空灵的音乐中出了神:有时候,降谷零觉得自己值得一个交响乐般盛大而壮美的退场,有时又希望一闭眼了此残生。
他真的闭上了眼。
一片平滑的黑暗里,熟悉的白洞再一次浮现出来,灵魂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得飘飞而起,似乎正要脱离身体而去。
无数变化的画面闪回而过,那是被抛在身后的记忆。
在人世行走一遭,最后能带走的只有这个,灵魂飘飘然升腾而起时,无数记忆的碎片便就此松落,好像沐浴过一场轮回,洗净为一个洁白的,崭新的灵魂。
在那闪烁的碎片里,一枚角落里非常不起眼的一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黑衣组织覆灭前的一个夜晚,降谷零曾经拨通过一则电话。
那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一次注定失败的沟通:对降谷零而言,自己的行动只为应付上司,因为早已抱有预期,交谈的内容便无足轻重。
琴酒拒绝以后,他没有多少遗憾,并很快地遗忘了这件事。
琴酒曾经是他的敌人。可在降谷零的后半生里,与之相搏的、无形的敌人更多,以至于他完全淡忘了那个夜晚。
“你在警校的同期……”
“你说什么?”降谷零瞬间警惕起来。
琴酒语焉不详的提问,让他好像又回到了卧底的时候,重新感受到那种刀锋逼至骨髓般、有如实质的威胁。
……
降谷零轻声说:“gin。”
他的眼皮已完全闭上,因此也没有看到,唐沢裕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在散落的记忆里,回到那个三十六年前的夜晚。夜色如水般深黑,眺望夜空时,降谷零曾以为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殊不知有形的组织可以溃败,而无形的阴影永垂不朽;之后的朝阳从未升起,只有他徒劳无力地做着无用功,在公安的位置上转圜了三十多年。
他以微弱的气音喃喃:“他所提到的……同期,”
“是不是你?”
刹那间唐沢裕难以自扼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降谷零身边,可那句话并没有继续下去。唐沢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抬眼去看一旁心率仪的面板,那上面只剩一条直线。
——男人的回答是什么,降谷零没有听见。
最后的那一刻,灵魂终于脱离了沉重的躯壳,笼罩在记忆上迷雾彻底散去。空洞的轮廓碎裂,剥离的画面纷纷而归,翩舞的蝴蝶般组成一个人影,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原来你是……”
原来你叫唐沢裕。
并不止这短短一句,他还有更多未出口的话。
降谷零完整地回想起了那段记忆,夕阳照射下的球场,和那堂震惊了一行人的逮捕术课。
唐沢裕曾是警校的一员,却始终游离于人群之外,他的气场自成一体,降谷零曾对他产生过好奇,但那也只是好奇而已。
一闪而逝的心情,并不足以让他主动发出邀请。
友谊并没有开始的契机,便只是平淡地擦肩而过。临终前的他想起一切,真正搁浅在死亡边缘时,降谷零才终于了悟了自己的遗愿:
如果可以的话。
……我希望能认识你。
最后的一个人走了。
世界回归了一种空落落的寂静,唐沢裕平静地倚在窗边,看着一大群白大褂手忙脚乱,集群的乌鸦般扑进来,使劲将病床推进抢救室。
只是他们的努力注定徒劳,因为降谷零已经死了。
至此,主角团最后一员,彻底迎来生命的终末。
当金发的公安还有呼吸时,看着病床上气息虚弱的人,唐沢裕的心底会生出无法自遏的恶意。
凭什么你能看见我那么久、凭什么你能天南海北地随意闲聊?
他知道这是一种迁怒,真正的目标,应该是置身其中的、冷酷无常的世界,是玩笑般嘲弄的巨大命运。他不该把负面的情绪倾斜给一无所知的降谷零,尽管有时他情不自禁。
理性归笼时,唐沢裕会竭力地遗忘掉这个念头。可已经产生的恶意就像毒液,时不时探出头腐蚀理智。
只有翻动书页,他的心情才会短暂地平静几秒。
——“这是凶手!”
——“知道了。”
上面只有一个人的字迹,这是唐沢裕拿铅笔自己补的。他的存在已经被世界完全抹除,这样以书页为载体的对话自然也不会有,即使唐沢裕知道,这件事曾经真切地发生过。
最初的十几年,他的心态逐渐从愤怒转成麻木。熊熊燃烧的烈焰被大雨浇熄,留下无可奈何的青烟徐徐飘散。
目睹主角团相继死亡,他的心里并没有任何波动,唐沢裕以为自己能一直面无表情地走下去,可距离完结的时候越近,思念就越是难以自遏;荒芜的心田探出了一棵新草,转瞬间思念漫山遍野。
掠过后颈的手、沉稳中压抑着急迫的吐息;
提琴般低沉的笑,和永远注视着自己的绿眼睛。
思念一个人是温馨。
怀念一个已死的人是凌迟。
最后,这种情绪几乎令唐沢裕无法控制地暴躁起来。他筑起牢固的堤坝,努力将思念拦隔在外,却终于抵挡不住汹涌的冲击,洪水弥漫成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