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坐在荒伯家门前,看着太阳渐渐消隐在天际的另一头,云彩由赤金变为鲜红最终消弭成一片空洞的黑色。我试图动了动僵硬的手脚,背起自己的背包。
该走了,天黑了,天黑才属于我。
我惨然一笑,深深看了一眼这座高大的宅子——我来到和最终告别的地方。正准备开拔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了我一声:“沫儿!”
我回头,居然是阿荒。
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变短了,身上一身整齐的水蓝色布褂子因为赶路变得有些灰扑扑的,但是他眼睛里却闪现着以前从来没有的精气神,连同他整张脸都变得生动。
我勉强笑了笑:“你回来了?”
阿荒兴奋地上来猛拍我肩膀:“我回来了!沫儿,师傅他真的收下我了!我是他最后一个入室弟子了!沫儿,谢谢你!”
明显清瘦不少的年轻人,因为兴奋而显得神采奕奕,我弯起嘴角,冲他比出一个v字。
阿荒这才发现我身上背着包,赶紧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要去哪?”
我语塞,眼泪涌上来,我赶紧低下头,默不作声。
阿荒脸上的笑容消失,他弯下身子看着我的脸:“沫儿,出什么事了?你要走?”
我哑然,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点点头。
他握住我的肩膀,焦急地问:“我出去一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沫儿,到底怎么了?你要去哪里啊?”
我摇头,拼命忍住眼泪。
他放开我,冷静了一下:“出事了,这是肯定的。天意镇有人容不下你?”
我轻轻嗯了一声,说:“别问了,阿荒,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好好待你父亲,我——别管我了,我……”
阿荒挠挠头:“一定要逃?顾松林呢?”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别人没关系,”我回答,“希望阿荒你,拜托,不要告诉惜艾和阿林哥,我这就走了,你,你回家吧,求你。”
阿荒忽然问:“我问你一定要逃?没有别的办法?”
我点头。
“那,如果可以送你回家呢?”
我豁然抬头。
阿荒把包袱往我怀里一塞:“等着!”他随即蹬蹬蹬跑到家门口,一把推开冲了进去。
我咬着嘴唇紧张地站在门口。
“你这个孽子,你还敢回来?”随着阿荒的脚步声,苍老的声音响起,明显地带着颤抖和激动。房间里随即陷入寂静,不知多久,忽然严生老爹大叫:“阿荒,你干什么,你疯了!”
“爹!她已经给要逼走了!她一个姑娘能去哪?把魄石给她,送她走吧!”
“你这个混账!”
我闭上眼睛。
“你给我拿回来,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爹!”
我跑到门口,无奈地推开门,对屋里喊:“阿荒,别这样,没用的,我走了,你——”
话没说完,忽然屋子里绿光大盛,虚弱的感觉袭来。
“你……”我的头变得很晕很晕,目光随着屋子的绿光变得模糊,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再次袭击我,身体随着我的倒下变得透明……
顾松林快步走在回天意镇的路上,这时候已经快要入夜,夏日灼人的热浪也逐渐褪去。但是他的脸却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
沫儿,沫儿,我找到方法救你了,沫儿。顾不了那许多,也来不及禀告父母,他甚至都没想到会不会因此唐突佳人,只是因为心底最隐秘和最渴盼的那点愿望,居然要因此而达成所引起的忐忑和喜悦。
刚才的饭桌上,大业沉吟斟酌了许久,指出蓝胖子一行威胁沫儿的最大的武器,无非是她没有身份,没有户口,因此属于流窜过来的嫌疑人,什么罪名都可以往她身上栽。但是如果,给她弄一个户口呢?
当然了,沫儿之前是真的没有户口的,也就是说,她没有家,可是大业说,有一条路可以翻转整个局面,那就是,顾松林娶了苏沫儿。这样,在两人登记的时候,大业可以插手帮忙,在婚前户口的问题上搪塞过去,直接把沫儿安在顾松林的名下。
有了身份和户口的沫儿,成为了合法公民,蓝胖子等人的一切说辞,都没有了出处,要想带她去什么医院还是怎样,也不是容易和顺理成章的事情。
娶了她?顾松林一开始愣住,连连摆手,然而越想,这似乎是自己一直以来,最渴望的事情——如果这样可以救她,那么真是上天的恩赐。只是,沫儿愿不愿意呢?他的心扑通扑通乱跳。
终于回来了,看到了小学校的门口,依旧安静娴雅而又坦然的校园,在顾松林眼里有了不一样的意味。他快步走进学校,往宿舍的方向望去,漆黑的小屋子里没有开灯。
他心里一沉,安慰自己也许是她睡了。来不及回自己的寝室,他匆匆跑往沫儿的小院,然而当他终于来到沫儿的门口,忐忑地开始敲门:“沫儿,你睡了吗?我是阿林——”
“沫儿,我有事与你商量,你在吗?”
这时候的顾松林才真的慌了,他回身打开院子里的灯,从窗户里面往里看,窗帘没有拉,里面空无一人。
顾松林腿一下子就软了。
顾陌怡死死盯住来人,原本试图抓住林子然的手已经冰冷,她无法理解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就连自己的父亲,在关键时刻依旧是站在别人那边。
世界仿佛都坍塌了,她现在感觉特别冷,特别冷,特别想要回到家里,依偎在妈妈怀里痛哭一场。漂亮的、精致的女子,变成了满面泪痕的破碎的花瓶,她摇着头,哽咽着看着一步步走来的父亲,问:“为什么?”
顾松林走到女儿身边,短短几个月,这个清矍文雅的男人,头上居然清晰可见地布满银丝,眼神沧桑而又无奈。他伸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慈爱地说:“陌怡,做错事情不怕,错了我们要敢于承担。小时候爸爸就这样教过你,不是吗?”
顾陌怡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尖叫一声:“不是!我没做错!我就是想争取我想要的,我哪里做错了?”
顾松林无奈地摇头,他揽过女儿,长叹一口气:“这世界上的事情,都是环环相扣,一件事情的因,必定会有下一件事情的果。如果不肯承认,势必越走越远——陌怡,你会明白,时光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易玩弄的事物,我们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代价……”顾陌怡喃喃自语。
顾松林抬头,微笑着看着面前或阴郁或坚定或愧疚的三个男子,说:“让她自己想一会,我们开始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严生老爹,突然阴测测笑了一声:“松林,你忘了三十年前你的样子了,你真的要把她召唤回来?”
荒伯痛苦地锁紧眉头,长叹一口气:“爹!”
顾陌怡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话,问:“什么样子?爸,三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顾松林摇头微笑,满目苍凉,他慈爱地拍打着女儿的背,宠溺的语气:“乖,回去之后爸爸再告诉你好吗?”
顾陌怡困惑地望着他,隐隐感觉似乎是自己的某些举动,引发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她抓住父亲的衣服,疯狂地问:“不!你现在就告诉我!你……”
顾松林紧紧抱住女儿,痛苦地闭上眼睛:“是,陌怡,三十年前,爸爸在天意镇,遇到了……岑若。”
顾陌怡忽然开始发抖:“后……来呢?”
林子然闭上眼睛,他知道怎么回事,那些信里已经讲得清楚明白,没有人比他更懂顾松林的心情。
荒伯忽然插口:“别说了,她快坚持不住了。”
“不,”顾陌怡声嘶力竭,“爸爸,我要你现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松林缓缓开口,这一份心事,他埋藏在心里三十年,从未再提起:“后来,爸爸救了她的命,她在我所在的学校,做了老师。我们……我们一直在一起工作和生活,她……很好,我——”
顾陌怡红着眼睛,死死盯住父亲:“你爱上她了,对不对?”
顾松林痛苦地默认。
“所以——胭脂扣,报纸……”
“是,都是关于她的。”
透骨的冰凉袭击了顾陌怡的全身,她抱住头,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因为恨父亲的不专一,她拼命想修改自己的命运,把破坏一切的岑若送走,却让自己彻底丢失了爱情——可这也正是一切悲剧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