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尘怕这样子在行营里被人撞见,道:“我自己走,你不用叫黄文尚,我没事。”
却被夜天凌一眼瞪回去:“还说没事?”
卿尘身上无力,挣脱不得,只得认命地靠在他怀里,低低道了句:“有事没事,我比黄文尚清楚。”
夜天凌不理她,只丢了句“不准说话”出来,径自抱她入了行营。黄文尚已赶在后面跟来,上前请脉。
夜天凌在旁看着,见他诊了右手,又请左手,眉际隐添不安,正欲开口询问,黄文尚躬身笑道:“恭喜殿下,王妃这是喜脉。”
话出口,夜天凌先是一愣,黄文尚本以为他是惊喜,谁知他脸色猛地沉下,回身往卿尘看去。
卿尘半合着双目靠在榻上,虚弱地对他一笑。
夜天凌盯了她片刻,问黄文尚:“情况如何?”
黄文尚觑见他面色有异,小心答道:“王妃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依下官之见,王妃身子弱,向来便怕劳累伤神,此时更需好好调养才是。”
夜天凌听完后道:“你下去吧。”
黄文尚退了出去,卿尘见夜天凌反身坐在一旁也不说话,颇觉奇怪,轻声道:“四哥?”
夜天凌闻言转头,唇角像往常不悦那般冷冷抿着,目光扫来竟带怒意。卿尘意外:“你怎么了?真的没事。”
这话不说还好,夜天凌听了拂襟而起,不由怒道:“这么大的事你竟瞒着我?两个多月的身子,你跟着大军转战千里,没事,若有事呢?你不顾孩子,也不顾自己?”
他突然发怒,实在叫人始料不及,卿尘身子不舒服,心中不免有些烦躁,柳眉一挑,欲要驳他,却只说了句:“你……”胸中气息紊乱,忍不住呛咳起来。“你出去。”她亦恼了。
夜天凌愣住,入登朝堂,出战沙场,所遇者恭敬畏惧尚不及,有几个人敢用这种语气命令他?原本是火上浇油,他不等发作,却见卿尘掩唇靠在榻前,脸上苍白的底色因频频咳嗽泛起嫣红,黛眉紧锁,眸中一层波光清浅,柔软空蒙,楚楚怜人。
他下意识地便上前扶住她,卿尘因咳嗽得狠了,刚刚平息下去那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难过得不想说话。夜天凌处理朝事手到擒来,带兵打仗无所畏惧,此时却真有些手忙脚乱,心里明明惊怒未平,却又心疼妻子,一时深悔刚才话说得重了,平日里那些从容沉稳荡然无存,只轻轻替卿尘抚着后背,盼她能舒服些。
好一会儿,卿尘似是缓过劲儿来。夜天凌身上清峻而冷淡的气息尚带着微风里丝丝缕缕的春寒,如同冰水初融,山林清新的味道,让她觉得那股不适渐渐淡去。他稳持的手臂挽在她背后,似乎借此将温暖的力量带给她,让她放心地靠着。
她闭目窝在他臂弯里,他抬手取过茶盏:“好些了?”
卿尘密密的睫毛抬了抬,赌气般侧身。夜天凌无奈,却仍旧冷着脸,问她道:“我说错了吗?”
卿尘不答话,夜天凌从来没见她这般发脾气,奇怪道:“瞒了我这么久,你倒理直气壮的。”
卿尘转身扬眸,回了一句:“你也没问过,怎么说我瞒你?”
夜天凌道:“多少日见不到你,我问谁?”
卿尘道:“你自己不想见,如何又怪我?”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缓声道:“我不见你,是气你不知认错。”
卿尘淡扬着眉,略有些咄咄逼人:“我又哪里错了,你这般恼我?”
夜天凌眼底隐有愠怒,冷下眉目:“现在还说没错,你让我怎么不生气?你可想过,若那一剑收不住会怎样?你用自己的身子去挡我的剑,将心比心,换作剑从你手中刺往我身上,你心里又作何滋味?”
他手底一紧,卿尘被往怀里拉过几分,她不料听到的竟是这番言语,悄眼抬眸,只见他峻肃的神情冷冽,看去平静却难掩微寒,是真恼了。她轻咬薄唇,这下麻烦,但心头竟莫名地绕起一丝柔软,暖暖的,带着清甜。
夜天凌见她半晌不吱声,低头。卿尘倏地垂下眼眸,忍不住,又悄悄自睫毛底下觑他。夜天凌就这样看着她不说话,稳如泰山般,目光却不叫人轻松,她无奈,轻声道:“那一剑我若是不挡,你就没想过后果吗?你真刺了下去,怎么办?”
那一剑她若是不挡呢?
夜天凌微微抬头,目光落在身前空旷处。静谧的室中清灵灵传来几声鸟鸣,春光透过微绿的枝头半洒上竹帘,逐渐明媚着,如同阳春三月的大正宫。
那是曾经一起读书习武的兄弟,曾研棋对弈,吟诗泼墨,一朝风流冠京华;曾轻裘游猎,逐鹿啸剑,纵马引弓意气高。
也争,也赌,也不服,然而年年闲玉湖上碧连天,凝翠影,醉桃夭,斗酒十千恣欢谑,击筑长歌,月影流光。
多少年不见闲玉湖的荷花,如今曲水流觞逐东风,旧地故人,唯余空盏断弦。
若那一剑她不挡呢?他真的刺得下去吗?夜天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哑然失笑。他眼中的清寂极淡极轻,默默无语,流落在那丝笑中,如轻羽点水,飘零无痕。那时的心情,只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当得起,他也只想到七弟一个人。
一缕青丝自卿尘发间流泻,纠缠在他指尖,他轻轻将她的发丝绾起:“清儿,不必为我做什么,甚至不必去想那些事,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好。”
卿尘温柔看着他:“同甘不共苦,那怎么叫夫妻呢?”
夜天凌微微一笑,摇头道:“陪着我,相信我,便足够了。”
他的眼中倒映着她的容颜,她望着他,侧头靠在他胸前,笑说:“你把事情都做了,那我做什么啊?”
夜天凌轻笑一声:“你啊,照顾好本王的儿子。”
卿尘凤眸轻转:“谁说是儿子,难道女儿不行?”
夜天凌冰冽的眼底有宠溺的柔和,道:“好,女儿,你说是女儿便是女儿。”
卿尘失笑,突然抚着胃部皱眉。夜天凌紧张地看着他,眼中满是询问。卿尘苦着脸:“我觉得……饿了!”
夜天凌怔了怔,随即笑着将她从榻上抱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千月坊的点心是没有了,去看看有什么合你胃口。”
卿尘惊道:“这样怎么行!”
夜天凌大笑,不理她抗议。廊前一阵浅笑嬉闹,遥遥送入阳光媚丽,暖风微醺,已是春来。
碎石、残垣、断剑、败甲,昔日漠北第一繁华的王都可达纳如今一片战火狼藉,再不复往昔车马如云、商贾往来的盛况,俨然已成一座废城。
漠云长空,残烟袅袅,日月无光。
城郊古道放眼望去,四处横尸杂陈,断石枯木,悲风四起。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夹杂着来自大漠的沙尘,模糊了苍穹的轮廓,带来几分深深的苍凉。
轻衣纵马,剑甲鲜明,夜天凌与万俟朔风并骑入城,一个清峻从容,一个谈笑自如,四周战况惨烈都不入眼中,惯经杀伐的漠然已入骨髓,再多的生死也不过只是弹指花开,刹那凋零。
卿尘静静随行于夜天凌身侧,一路沉默。
整个可达纳城在漫天的风沙下分外荒凉,血腥的气息寸寸弥漫,如同死寂的深海卷起暗流,悄然将人笼罩。半明半暗的烟雾下,墙脚路旁的突厥人像熟睡一样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几乎可以看到曾经嬉笑怒骂的眉目,然而再也无声,再也无息。
天高地远,生如死域,非是天灾,乃是。
到了行营前,卿尘下马驻足回身,风色在她眉间悄悄笼上了极淡的忧郁,明净的翦水双瞳中浮起的那丝哀伤却越来越浓。
夜天凌本来已走出几步,发觉卿尘没有跟上来,转身寻她。只见她扶着云骋站在原地,纤弱的身影风中看去,竟有几分悲凉与疲惫,他伸手挽住她:“怎么了?”
卿尘静默了片刻,抬头看他,缓声道:“四哥,我不想看到万俟朔风再屠城。”
夜天凌目如寒星,清光一动探入她潜静的眸心,稍后,他抬手拂过她被微风扬起的发丝,道:“好,我知道了。”
卿尘微微一笑,略带着些倦意。她越过夜天凌肩头,看向广袤而寂静的漠原,轻轻道:“空造杀孽,必折福寿,这一城生灵其实是丧命在我手中。”
夜天凌眉心微蹙:“别胡思乱想,我先送你去休息。”
他将卿尘送入行营,独自往帅帐走去,想起卿尘方才的话,心头竟莫名地有些滞闷。
“殿下!”冥执迎面寻来,躬身施礼,自怀中取出一封密函递上,“前些日子王妃命我们在天都暗中追查邵休兵等人,现在有些眉目了。”
夜天凌拆开密函抬眼扫过,眼底一刃精光暗掠,冷笑澹澹:“勾结盐商,借军需之由贩运私盐,胆子不小。”他将密函递回给冥执,负手前行,“传信回去,命褚元敬等人即刻联名弹劾。”说话间又一顿,心思微转,褚元敬这些御史还不够分量,事情揭发出来容易,要扳倒这些门阀贵胄还需费些力气。他略一沉思,再对冥执道:“还有,转告莫先生,让他去拜访长定侯,告知此事,然后设法让秦国公得到你们手中的证据。”
老而弥辣的长定侯,生性耿直,疾恶如仇,一旦得知此事,绝不会坐视不理。而秦国公,早年因旧事与邵休兵不和,结怨甚深,若让他得到这样的机会,岂会不闻不问?
冥执一一记下,道:“只是现在巩思呈那里却半点儿把柄都抓不到。”
夜天凌冷冷一笑:“巩思呈?他自身行事谨慎,滴水不漏,可惜儿子都不争气,这几年不过是殷家回护得周全罢了,此事不足为道。”
冥执便知他已有打算,不再多言,只笑道:“如此王妃便少费神了。”
“嗯,”夜天凌淡淡应了声,“以后这种事情你直接回我,不必惊动她。”
冥执俯身应下,暗地里不由微笑,突然又想起什么事:“殿下,我刚才遇到黄文尚,他说以后不用那么多麝香和白檀香,王妃嘱咐药中不要再用。”
夜天凌停步回头,问道:“为何?”
冥执道:“属下也不是很清楚。”
“唔。”夜天凌剑眉微锁,目光遥遥看出去,若有所思。
两人正说着话,万俟朔风大步过来,浑身杀气腾腾,见了夜天凌便道:“活捉了木颏沙!哼!不是你要活口,我定取他性命!”
夜天凌转身自他身上扫过,淡淡笑道:“怎么,吃了亏吗?”
万俟朔风皱眉冷哼:“不愧为突厥第一勇士,手底果然够硬,若不是中了毒烟,未必能将他生擒。现在死不低头,正在前面破口大骂,你看着办吧!”
“看看去。”夜天凌举步前行,突然又回头对冥执道,“过会儿让黄文尚来帐中见我。”
偌大的校场中央,木颏沙被反绑在一根粗木柱上。
此人身形威猛,面色黝黑,身上战袍虽占满血污,却无损他浑身彪悍的气势,此时因愤怒而须发皆张,更显得人如鬼神,暴烈似火。
他双手双脚都被缚住,高声叫骂,以示怒意。四周将士因不通突厥语,即便知道他是在骂人,也不十分清楚骂的什么。万俟朔风却脸色铁青,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刀柄,已是忍无可忍,深眸之中杀意冷冷,眼见便要发作。
夜天凌听到木颏沙言语中尽在怒斥万俟朔风背叛突厥、忘恩负义,难怪万俟朔风如此恼怒,扭头道:“南宫竞他们想必已在帅帐等候,你先去吧。”
万俟朔风知道他一番好意,强忍下心中那股怒火,抬手躬身,话也不说,拂袖而去。
夜天凌缓步走进校场,木颏沙本来正骂得起劲,忽然见有人迎面走来,衣袍似雪,神情如冰,那双看似清淡的眼睛冷然将他锁定,竟让人有种被利箭穿心的感觉,他猛地一愣,到了嘴边的话就那样收住。
夜天凌在他面前站定,淡声道:“你就是木颏沙?”
木颏沙虽从未见过夜天凌,但看这份慑人的气度亦能猜出他的身份,见他会说突厥语,大声道:“我就是木颏沙!你用阴险手段将我擒来,不是英雄好汉!我们突厥最看不起这种人!”
他原本料想夜天凌必然大怒,谁知夜天凌冰冷的唇角反而掠起一丝笑意:“不错,你说得有道理,我即便这样杀了你,你也不会服气。”
木颏沙双目圆睁,瞪着夜天凌:“我自然不服!”
“好,”夜天凌将手一挥,“给他松绑,将兵器还给他。”
场外玄甲侍卫应命上前,拔剑一挑,斩断木颏沙身后的绳索,其后便有人将木颏沙的弯刀取来。
木颏沙接过兵器,尚对夜天凌此举摸不着头脑。
夜天凌遥望天际漠漠云沙,片刻之后,转身再对侍卫吩咐:“取银枪来。”
玄甲侍卫会意,快步离去,不多时,取来一杆雪缨银枪,恭敬奉上。夜天凌抬手接过来,触手温凉的枪杆,光滑如玉,依稀映出熟悉的笑。微锐的锋芒,似穿透云雾的光,豪情飞扬,意气逼人。
挺拔如松,劲气如霜。
他的手沿着银枪缓缓抚下,力透之处,银枪一寸寸没入脚边的土地。他松开手,面对木颏沙卓然而立,冷冷道:“你若赢得了这杆银枪,来去任你自由,但若丧命枪下,便只能怪自己无能。本王定会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木颏沙久经沙场,在突厥国中更是从无敌手,对兵刃较量毫不放在心上,弯刀半横,喝道:“你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