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感伤荀令君之死,卫畴醒转后便驳回了朝中请他自立为帝的上书,言明他只愿做兴周的周文王,而不愿做最终夺取殷商天下的周武王。
卫畴缓缓睁开眼睛,复又看向荀渊,对他话语中的暗讽之意也不见恼,反而温言道:“你同你叔父年轻时倒是生得有些相像。孤初见文若时,他就如你现下这般,青年才俊、意气风发。彼时我们议论天下大事,一见如故,一路君臣相扶相持踏平了多少艰难险阻,可到了这共富贵的时候,文若却是与孤离心离德……”
他满饮一杯酒,喟叹道:“孤与文若,相交几十载,可到了最后,他心里竟是认定了孤是那等不忠于人主,不顾纲常想要篡权夺位的逆臣贼子!”
卫畴一双虎目睥睨四顾,目光从在座的朝臣脸上一一扫过。
“孤知道,不光文若如是想,便是在座的诸君,亦有不少人心中亦怀此想,觉得孤就是个不敬天子的乱臣贼子!”
“呵呵!当年乔公曾断言孤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可是孤倒是想问上一句,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满座寂然片刻,跟着便如同约好了一般,不少大臣异口同声齐道:“大王创下不世之伟业,救万民于水火,臣等愿追随大王,共襄盛世,愿大王千秋无期!”
虽则卫畴为人狡诈多疑,又曾有过屠城这等滥杀无辜的恶行,可不得不说,若这天下少了他这个奸雄,还真不知这乱世要多久方能平定,普天下的百姓更是不知要到何时方能过上太平日子。
此时整座铜雀台上已然响起众人的祝颂之声,一遍又一遍。
“愿大王千秋无期!”
“愿大王千秋无期!”
……
那齐整嘹亮的呼喊声,如山呼海啸一般,声可震天。
卫畴似是被此时众人的拥戴激起了心底的万丈豪情,示意众人息声之后,大声吩咐道:“来人,去取孤的双刃槊来,孤今日诗性大发,要如当年南征江左时一般,再来个横槊赋诗!”
我看到姨母眼中,一抹忧色闪过,却并未开口阻止,只是低声劝他少饮几杯,替他擦去额上渗出的汗珠。
稍顷,从人便将卫畴那把双刃槊呈到了他面前。
卫畴起身,虽身形有些微晃,却不要人扶。
他步下几道石阶,正待去拿那槊,忽然一个校尉模样的人奔到台下,大声道:“启禀大王,大事不好,世子不知从哪里调集了数万大军,已将邺城四面包围,意图逼宫,扬言要大王及早传位于他。”
卫畴那道诏令下的甚急,命卫恒即刻起身赶赴洛阳,且不许带家眷。
我想要亲自送他到城外,他却不许,同我玩笑道:“我怕真到了那长亭外,行道边,夫人忍不住落下几滴离人泪来,那为夫便是拼着违抗父命,也舍不得走了!”
因着卫畴这诏命,我本是满腹愁云,又怕他看出来,此时见他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心上绷着的那根弦顿时就松了下来。
前世时,纵有凶险,他不也坐稳了世子之位,在卫畴崩逝后,最终继承了齐王的王位,成为大雍朝实际的掌权者。
这一世,很多事都已偏离前世的轨迹,他应当会更加顺遂才是。
于是我便含笑点头,如每日送他上朝那样,替他理好衣冠,目送他出门,心内竟没有太多离愁别绪,似乎到了傍晚,他便会如往常那样回来一般。
他走了几步,突然又折回来,捧着我的脸狠命亲了一气,在我耳边轻声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夫人千万小心。便是真有什么意外,你也别怕,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的!”
我本已有些松缓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看着他大步离去被风拂动的衣角,忽然有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或许过不了多久,这邺城又将是风起云涌,再掀波澜。
有这样感觉的人并不只我一个,卫华对此亦是忧心忡忡。
她已于月前顺利生产,如愿以偿一举得了位小皇子。
刚登上后位,便诞下龙子,跟着她亲弟弟卫恒又被立为齐王世子,那几日,卫华简直是春风满面,眉梢眼角都透着志得意满,喜气洋洋。
可等到卫恒被派到洛阳去修膳宫殿,卫华的心又立刻稳不住了,隔三岔五的请了我入宫商谈。
“阿洛,你说父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如今身子一天比一天差,却偏挑这个时候把子恒派到了洛阳。还有那卫章和何彦二人,父王既说要免了他们的兵权,让他们一个回封地,一个外放去做定城太守,为何不立时就让他们离开邺城,竟还要把他们留下来过节?父王就不怕万一有个什么,夜长梦多吗?”
说来,这又是一件让人费解之事,卫恒刚离开邺城不久,卫畴便将何彦和卫章二人叫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知二人出来时面色苍白。
跟着,卫畴便将卫章手中所掌十万大军的兵符收回,免了他虎骑大将军之职。何彦也被免去侍中之职,被外放到定州去做太守。
金乡郡主闻讯,先是去求姨母说情,见姨母置之不理,只得独自一人到卫畴面前哭求。
卫畴不知怎的被她哭的心软,虽未收回成命,却准他二人过完重阳节再走。卫华便怕万一卫畴的身体突然有个好歹,他二人心生异动,子恒又远在洛阳,岂不是大为不妙。
虽然我也隐隐有些担忧,可见她这样,便不去附和她所言,只说父王近日精神好了许多,且父王向来英明神武,劝她放宽心。
温媪也从旁相劝道:“是啊,殿下,您实在是有些关心则乱,太过忧心了。既然世子妃都这样说,想来定是无事的,您才出了月子不久,要好生养着,不宜费神想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