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厚颜

美人甄弗 绿意生凉 6391 字 10个月前

我心中一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明知我这样想是异想天开,可那个念头仍是不受控制地在脑中翻腾。

难道卫恒也是重生的不成?

可是很快,我就知道这的确只是我的异想天开。

卫恒道:“若非之前夫人被迫嫁给程熙,一别三年之久,我或许还不会看清,原来在我心中,对你的爱意早已胜过了那所谓的昔日仇怨。”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道:“反正在夫人面前,我已丢开脸面,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这许多,也不怕再多说几句出来丢人。”

“夫人可知,为何我攻破邺城,立下大功,父王当时却对我不升反降,将我从六品的度支中郎将,贬为七品的骑兵校尉?皆因我违抗了他的军令。”

“父王原本派我去攻打上党粮道,但我一听说程熙他竟然要同你圆房,我就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夜赶到邺城,置夏侯尚和程熙停战三日的约定于不顾,急急攻破了邺城,好将夫人抢回到我身边。”

我又想起邺城城破的那个夜晚,程熙带着我仓皇出逃,被追兵团团围住,卫恒白衣银甲,一箭将程熙射落于马下。

那时对他突然出现的惊诧,终于在此刻得到了答案,原来竟是这样,卫恒当日竟是为我而来。

可惜,任他说得如何动情,也难教我相信。

前世时,我亦是被他从程熙手中抢回来的,不也照样没见他好生珍惜吗?

卫恒显然也瞧出了我眼底浓重的怀疑之色,“夫人要如何才肯信我?”

“还请将军先把我的梳子还给我。”我淡淡道。

这一回,卫恒乖乖照做。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我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等日子久了,夫人自会明白我的心意。”

我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重又将梳子递了给他,“既如此,那往后就有劳将军替我梳头了。”

他愿意纡尊降贵,做我的梳头奴婢,我又何必拦着他呢?就当是,让他偿还他前世欠我的债吧。

横竖在卫畴归天前,我是不可能离开卫家的,他既想要跟我献殷勤,便随他去好了,反正等到时机一到,我自会想法子离开这里。

不管他对我是真心,或是假意,我都会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梳完了头,不用我赶人,卫恒自己便知趣地放下紫玉梳,自回他的书房安歇。

到了早上,我方才起床梳洗完毕,他又过来替我梳了一刻钟的头,方才去丞相府议事。

他走后不久,卫珠忽然前来看我。

我有些意外,不由笑问道:“前日,你不是才陪着姨母刚来看过我,怎么才隔了一天,就又来看我?”

卫珠眨了眨眼睛,抱住我胳膊跟我撒娇道:“我这不是挂念表姊的身子吗?表姊的气色比起前日,好了许多呢!”

也不知是托仓公那张梳头方子的福,还是役使了一顿卫恒,略解了解心头气,我昨晚睡的极好,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我点了点,笑道:“我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回去替我告诉姨母,免得她仍为我忧心。”

卫珠拖长了话音,小声道:“其实丞相府里,忧心表姊这病的人,可不只是我和母亲,还有我六哥,他实是记挂着表姊的紧呢!”

我别了她一眼,她既然知道要压低了声音说,便该清楚这些话,她原就不该宣之于口。

“珠儿,你不该同我提你六哥的。”待遣退了所有婢女后,我看向她道。

卫珠扁了扁嘴,“我也知道我不该在表姊面前提起六哥,母亲也再三这样吩咐过我,可是……可是六哥他实在是太可怜了,若是我不帮帮他,就没人能帮他了。”

“表姊生病的消息传出去,可不只三哥急着赶回来看你。六哥知道了,也立时就撂挑子不干了,也是不眠不休地往回赶,可惜他骑术没有三哥好,这才晚了半日。结果三哥那个心黑的,竟把六哥也偷跑回来的信儿故意传到母亲耳朵里。”

“结果六哥刚一入城,就被抓回丞相府关起来了。只许他在自己院子待着,连府门都不让他出。六哥实是没办法,跟我再三作揖求告,送了我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央我替他给表姊送几样东西,再传几句话。”

我脸色一沉,“珠儿,你越发逾矩了。”

卫珠却不理会我的轻斥,私自从怀中掏出一方写满了字的绢帕来,献宝似得递到我面前。

“表姊,你先看完这个再训我也不迟嘛!”

我正欲伸手推拒,却在瞥了一眼那帕子后,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不由顺手接过来,细细看了起来。

卫玟的字一向飘逸秀丽,但他笔下所写的这篇赋却更是文辞瑰丽、风流缊藉,添一字嫌繁,删一字嫌简,字如珠玑,宛若天成。

但见其上写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献江南之明珰……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这样炳炳烺烺、浪漫绮丽的一篇赋文,已可直追战国时三闾大夫所做的《楚辞》,比起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赋,更是不遑多让。

见我捧着那帕子,再也移不开眼睛,卫珠有些得意地凑上来。

“表姊,我六哥这篇赋写得好吧?他先前写的那些诗赋虽然也很好,可跟这篇《洛神赋》一比,就全都给比下去了,表姊可知,这赋里的洛神,实则写的是谁呀?”

先前卫恒也曾跟我流露过,早在我同他第一次定亲时,他便已有娶我之意,甚至还对程熙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醋意。

我初听时虽觉得惊讶,可再一细想,却是不信的。

他若是早在那时便对我动情,前世时又为何会那样待我。这世上怎会有人,能忍心将自己心悦之人拒之于千里之外,对她甚至比对常人还不如,终日冰冷相对,一丝温颜也吝于给她。

所以任卫恒各种明示暗示,我总是不信,只当他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接近讨好我。

可是现在,我原本的坚信有些动摇了。

因为那根簪子,一枚青石所制,男子所用的粗头发簪。

当日从洛城逃离时,嫂嫂怕我容颜太好,惹人注目,将我发间钗环尽去,满头乌发,挽做一个男子的发髻,拿了长兄的一枚发簪给我别在发间。

正因为这发簪是长兄的遗物,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这确是当日嫂嫂给我束发的那枚青石发簪,卫恒他……他没有骗我。

他确是在携着我匆忙逃命间,还不忘拨下我发间的石簪,甚至将这簪子一直收在身边,藏了这么久。

原来他在那时,就已经知道我是女儿身了。

耳边又回响起他那句极低的呢喃声,“若不是遇到阿洛,我亦不知,原来我心中亦是个知慕少艾的少年郎!”

若非这一世,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终于肯把这簪子拿出来示人,只怕我会如前世一样,直到被他一杯毒酒赐死,也不曾知晓他曾在我们相遇之初,便以此发簪为凭,对我生了爱慕之心。

可他若那时便对我心动,又为何会在娶了我之后,对我那样视如陌路、嫌弃以待?

我心头疑问更深,却不知该如何问他要一个答案。

许是这些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直到三更天时我才朦胧睡去,次日过了辰时,方起身梳洗。

采蓝如往常一般,从妆盒里取出把青玉梳来,欲为我梳头。

这青玉梳是姨母所赠,虽然玉质更好些,但那把紫玉梳因是母亲送我的及笄礼,是以我更喜用那把紫玉梳梳头。

采蓝每日为我梳头,不会不知道我素日喜好。

我忽然想起昨夜,不由问道:“我那把紫玉梳呢?可是不见了吗?”

采蓝这才嗫嚅道:“婢子是没在妆盒里瞧见,想着许是落在哪个角落了。因见夫人心绪不佳,怕知道这梳子不见了,更增烦恼,就想先掩过去,等我和采绿再细细找过一遍,再回禀夫人。”

我心头有些发堵,闷闷地道:“不用找了,那把梳子没丢,只是……被人给拿走了。”

采蓝见我神色不虞,也没敢问是谁拿走了那把紫玉梳,轻手轻脚地替我梳好了发,如往常那般将我两侧鬓发松松挽到脑后,顶心挽一个简单的高髻,上插玉冠,虽然简单,却清爽宜人。

只是我的心情却半点也清爽不起来。堂堂五官中郎将,竟然有暗地里做贼的嗜好,先是四年前偷拿了我束发的簪子,好容易还回来,又顺手把我的紫玉梳给顺走了。

我有些头痛地揉揉额角,若是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可这紫玉梳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是要管他要回来的。

用过早膳,我便让采蓝、采绿二人去替我将梳子取回来,哪知她二人回来后说,“尹寺人说中郎将昨晚从夫人房里出来,便出府去找吴家兄弟饮酒夜谈,彻夜不归,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我有些无语,他这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故意躲我吗?

卫恒这一躲,直躲到二更天才回来。

我早命采绿在他书房候着,等他一回来,就给他呈上一张绢帕。我在那帕子上写了八个字:郎本君子,奈何做贼!

盼着他能见字而知耻,将我的紫玉梳交给采绿带回来。

谁知采绿没能将我的梳子带回来,却把卫恒这个偷梳贼给带了回来。

在外面躲了一整天,他倒又敢抬眼看我了,还言笑自若道:“听说夫人找我。”

他面色微红,身上隐隐带着一丝酒气,许是饮了酒的缘故,脸皮竟也厚了寸许。

我竭力忍着心中气恼,仍旧如常般,冷淡而疏离,“公子拿我的梳子做什么?那是亡母所赠,还请公子还给妾身。”

卫恒面上终于露出一丝赧然,“昨夜,我一时情急,忘了将梳子放下,就走了出去。还请夫人见谅。”

我朝他摊开掌心,“那就请公子还我。”

他从怀中掏出那把紫玉梳,却不递还给我,看着我的眼睛道:“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我不愿让他觉得他只须一句话,就能乱了我的心神,难以入眠,便点了点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缓缓将梳子递过来,我正要去接,他却又抽回手,“可否让卫某今夜继续为夫人梳头。”

我终于恼道:“妾自有可心婢女,不必劳烦将军!”

哪知他却忽然低低叹道:“阿洛,你总算肯这般恼我了!”

那喟叹除了感慨外,竟还透着一丝满足。

“阿洛,我宁愿你这样恼我,对我轻嗔薄怒也好,大发雷霆也罢,也不愿你整日对我礼貌周全却又冷淡疏离,眉梢眼角都透着嫌弃和……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