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疑心

美人甄弗 绿意生凉 6705 字 10个月前

我谢过姨母,又陪她说了会儿话,才告辞离去,刚出了姨母的院子,就见卫珠立在院门处,穿一身鹅黄色的双绕曲裾,发梳双鬟,耳挂明珠,极是娇俏可人。

她亲亲热热地上前拉着我的手,嘟嘴抱怨道:“阿洛姊姊,自你嫁给三哥,我都见不着你了。”

我笑道:“那眼下你又是同谁在说话?”

她小嘴一撇,又得意道:“说来,还是我运气好,到底等来了姊姊,六哥可就没我这般的好运,他先前每次来跟母亲请安时,都盼着能见姊姊一面,可惜啊……他今日刚被父王派到徐州,姊姊你就过来了。”

“莫不是我三哥见六哥跟着他一道去了徐州,这才敢放心你来看母亲?”卫珠嘻嘻笑道。

我有些无奈,她今年也快满十二岁了,怎地说话还是这般不知轻重。

“珠儿,”我正色道:“你忘了你先前都答应过我什么,若你再这么胡言乱语,别怪我告诉姨母知道。”

卫珠这才吐了吐舌头,蔫蔫地说了一句,“知道了。我也就是在姊姊面前才敢这么说笑几句,就是在金乡姐姐面前,任她怎么好奇姊姊同六哥之间的事,我都是守口如瓶,从不跟她提起的。”

我眉心微皱,怎的金乡郡主仍是这般在意我同卫玟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她本人好奇,还是受了她夫君何彦的唆使。

而何彦,卫畴这次还派了何彦去和卫恒一道征粮,这是在……监视他吗?

我心头有些发沉,有心想劝卫珠往后少同金乡郡主来往,可金乡郡主自幼被抱到姨母身边,同卫珠一道长大,便如同胞姊妹一般,我若真这样劝她,岂非有挑拨她们姊妹情谊之嫌。

只得再三叮嘱卫珠,凡事多多留心,谨言慎行。

第二天,姨母便送来消息,说晚间卫畴陪她用膳时,她便劝卫畴放了仓公,可是卫畴却不答允。说除非何修查出仓公同荆州的逆贼并无勾结,不则宁可错杀也不会错放。

来传话的姨母身边的郑媪,她说完后,并不急着告辞,仍是看着我,欲言又止。

“可是姨母还有什么吩咐吗?”我问道。

郑媪慌忙摇头,“不不,王后她只说了这么多,是老奴有几句话想……想告诉少夫人知道。”

我温言道:“郑媪请讲。”

“虽然王后口里不说,但老奴看来,只怕在仓公这件事儿上,王后是无法劝大王改变心意的,甚至王后越是替仓公求情,大王反会越对仓公起疑。”

我不由奇道:“这是为何?”

若说这普天下还有谁能劝得卫畴一二,除了他那谋士郭茄,便是姨母了,为何独独在这件事上,姨母越是劝他,反而越是糟糕。

郑媪叹了口气,“谁让这仓公偏偏是从荆州过来,还刚给那章羽治好了箭伤呢?”

这和荆州、和章羽又有什么关系?

郑媪却再不肯说,只说姨母定会再想其他的办法,让我别再太忧心,便告辞了。

我又焦灼不安地等了四日,到了第五日,终于有消息传来,卫畴得了确凿证据,认定仓公是章羽派来的刺杀他的奸细,要将他处死。

难道仓公当真在劫难逃了吗?

我正在犹豫是否还要再去找姨母,忽然丞相府派了车马过来,说是卫畴要见我。

卫畴仍是在上次的芳榭亭召见我。

这一次,那亭中的石案上摆着的,不再是浊酒一壶,而是放了一张瑶琴。

“听说阿洛极擅琴道,子恒还将蔡庸的焦尾琴送给阿洛去修缮。今日天朗日清,阿洛可愿为老夫弹奏一曲啊?”卫畴手按额角,半闭着双目道。

“喏。”我微一欠身,坐到石案旁,略一沉吟,想到卫畴素来最为敬仰周公,便抚了一曲周公所制的《越裳操》。

一曲终了,卫畴拍掌赞道:“妙哉,妙哉!如聆仙音,便连老夫这头风之疾似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卫畴是故意这么说的,我自然要顺着他的话头。

“大王既为头风所苦,为何不请仓公为您疗治,反而要杀了他呢?”

卫畴不满道:“阿洛既已为吾之儿妇,唤吾舅氏便可,无须唤我大王。”

我方道了一声“喏”,便听他又道:“听闻阿洛至今还从不曾唤过子恒一句夫君,如今又不肯唤我一声舅氏,莫非对这桩婚事,阿洛仍是心有不甘?”

卫畴忽然撇开仓公的事不问,竟问起我同卫恒的内帏之事?

先前他提及卫恒送我焦尾琴时,我便已暗自吃惊,如今更是想不到他竟连我私下里如何称呼卫恒都一清二楚。

难道在五官中郎将府里,也有校事府的人不成?卫畴竟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暗中监察?

心念电转间,我垂首答道:“多唤几声夫君也未必就见得夫妻情深,少唤几声夫君也未必就是心有不甘。”

卫畴呵呵大笑道:“此答甚妙,不愧是吾之儿妇也。”

“听闻你近日每日都去给子恒送药,可是见他因为当年救你,一直旧伤不愈,心中愧疚,对他已再不若先前那般抵触,反而——心生好感?”

他话中语气实是有些奇怪,令我不由疑窦丛生,反问道:“难道舅氏不愿见我同子恒夫妻和美吗?”

卫畴捻须笑道:“老夫固然盼着你们夫妻恩爱,但有些时候,却也不大愿意见到你们夫妻二人——同心同德。”

我心中悚然一惊,欠身道:“还请大王明示。”

这一次,卫畴没再纠正我对他的称呼问题,反而颔首笑道:“老夫不过是想知道,仓公意图行刺老夫之事,子恒他是否知道?”

许是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本能的不想再听,见他还要再说,急忙转身推门,躲进房里,将他关在外面。

门外传来隐隐一声长叹,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有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我这才将手从门闩上放开。我虽打断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可他之前说的那一句却反复在我心里窜来窜去。

“若我有了夫人,只要她一心对我,那我便只守着她一个,绝不会对别的莺莺燕燕动心。”

难不成他是想说,若非我替他纳了任姬和李姬二人,他自已压根就不会纳妾不成?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身为大雍第一权臣卫畴的长子,假以时日,卫畴丞相的官职和齐王的王爵都会落到他身上,甚至将来这天下都是他的。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怎么可能只守着一个女人?

便是卫畴,再是喜欢敬重姨母,不也仍是纳了一房又一房美妾吗?

何况前世,纵然我记不清楚他到底纳了多少妾室,但他绝不是只守着我一人,那个时候,他很少陪在我身边,大多数时候,他都陪在另一个女人身边。

那个女子,才是他整日守在身边的人。

我不知道这一世,那个女子会不会仍旧出现在卫恒身边。虽然现下我还想不起她的模样,但只要她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一定会心有所感。

如同之前卫华送任、李二女送到我面前时,我虽忆不起前世情景,可是前世时心中的种种情绪却全都纷至沓来。

原本有些慌乱的心重又安定下来,卫恒的话再是说得掷地有声,难道便是真的不成?

他前世还曾说过要待我好?结果呢?

听其言而观其行,这一世我不会再轻信于他了。

“夫人,”门外传来采蓝和采绿的声音。

“中郎将已经走了,命婢子们把这张焦尾琴转交给夫人。”

我想起她二人方才那般听卫恒的话,便将她二人叫进来,板起脸来好生教训了她们几句。

她二人跟我诉苦道:“婢子原也不想的,可是中郎将方才那眼神实在太过吓人,婢子们还没反应过来,那脚就自己往后退了……还请夫人宽恕这一回,下回任中郎将再怎么瞪我们,只要夫人不发话,婢子们绝不会再丢下夫人。”

我这才微微颔首,让她们下去歇息。

她们却并不告退,对视一眼,献宝般的跟我道:“夫人,婢子们方才听到了好些今日之事的内情。”

采绿附和道:“是啊夫人,婢子实是好奇为何中郎将会那么重的责罚任姬,就趁着被中郎将赶开的功夫,去问了他身边的尹寺人。”

采蓝道:“尹寺人说,中郎将是因为两件事对任姬大发雷霆的。李姬是正好凑过来,被连带着挨了罚。”

“谁让那李姬也按捺不住,她给中郎将送饭就罢了,还将夫人给仓公亲自做羹汤的事儿告诉给中郎将知道。她挨罚,一点儿都不冤。”采绿气鼓鼓道。

采蓝比她更气,“要我说,还是那任姬更是可恶。夫人可知,为何中郎将先前对她们送过去的点心汤水,看都不看一眼,可这两天却偏偏喝了任姬煮的贝母亲荸荠汤呢?”

“因为她竟然骗中郎将说,这是夫人托她煮给中郎将的,中郎将以为是夫人的心意,这才肯喝。”

采绿接着道:“这是中郎将恼她的第一件事,竟敢打着夫人的名头行事。但更让中郎将勃然大怒的是第二件事。”

她说完,故意顿了一下,两个人齐齐看着我,想我能主动问她们一句。

我笑看她们一眼,“你们若是不想说了,那就快些去就寝。”

采绿忙道:“想说的,想说的,夫人你可千万要听我们说完。”

采蓝道:“尹寺人说仓公用过夫人为他准备的膳食后,又去找了中郎将,正好当时任、李二位小夫人也在,虽然在仓公进来之前就回避了。”

“可是仓公多神啊,那可是医圣啊,一闻就闻出来不对,问中郎将方才待在那屋子里的两名女子是谁。说她们其中一人身上所用香料产自西域,名唤迷迭。虽然其香馥郁甜腻,但若是有孕之人闻的多了,却对身子大为不利,会致人滑胎小产。”

采绿补上一句,“仓公说他也是才发现这迷迭香竟有这等害处,寻常医官都不知道。中郎将一听就怒了,尹寺人说他服侍了中郎将这么久,还从没见他这般动怒,发这么大的脾气,当时就让任、李二姬给跪到大日头底下去了。”

“啪”的一声,我脑中似有一声轻响,好似一颗六月里的冰粒子砸在心上,好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心绪瞬间又乱了。

采蓝和采绿接着又说了些什么,我全然不觉,推说累了,匆匆洗漱完,便躺倒在榻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若前世任姬也喜欢用这传自西域的迷迭香,而仓公又没有被卫恒请到府上,指出这香对孕妇的妨碍,则我有孕之时,定然不知要避着这迷迭香,任姬又是每日都会来跟我问安闲话的,倘闻得多了,日积月累下来……

难道我前世流掉的那个孩子和任姬亦有关联?

从那些零碎的梦境中,我只能推断出我的第一个孩子似是被卫恒推倒在地,而失去的。

当时医官刚给我诊完脉,说孩子已满三个月,我正打算满心欢喜的告诉他,他却突然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将迎上前的我一把推倒在地……

可我的身子尚算康健,并不是那等弱不禁风的娇娇弱女,又过了最易滑胎的头三个月,只是被推倒在地,就会保不住腹中的孩子吗?

难道真是因为任姬身上那来自西域的奇香,不知不觉中已侵害了我的孩子,再被卫恒那一推,这才……

若是卫恒不曾将我推倒,那个孩子是否能够保住?还是说,因为不知那迷迭香的害人之处,最终那个孩子仍会离我而去?

原本关于前世我那三个孩子的生死,我就所知不多,如今更觉得扑朔迷离,一时难以窥尽其中真相。

不管前世我的那几个孩子究竟是因何而死,这一世我都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如果我不能确保他们平安降生,能护他们一生周全,那我宁愿不曾将他们带来人世。

这样,无论前路还有多少凶险,都再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们,也没有人能够藉此伤害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