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旧人

美人甄弗 绿意生凉 4758 字 10个月前

我偏头看了一眼沿瘫坐在地的程熙,卫恒那一箭怕是已将他所有的胆气都射没了。那箭若是再偏上寸许,他此时已是一具尸体。

在和死亡擦肩而过之后,倘有求生的机会,想来他亦是愿意的。是以,在我说出这番话之后,他并无丝毫异议,再也不嚷嚷什么共赴黄泉的话。

或者我所说的,也正是他心中所想,但却囿于男子汉大丈夫的颜面,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夏候尚也道:“是啊,子恒,甄……甄夫人所言极是。司空有令,倘若程氏一门若肯归降,则善待之,你若是杀了他的话,只怕司空定会大为恼怒。”

听了夏候尚的劝诫,卫恒终于收起了长剑。

我方轻舒了一口气,忽见他上前两步,单手将我推到一旁,重又举起手中长剑,朝躺在地上的程熙,狠狠刺去。

我大惊失色,想也不想,伸手便朝那剑上撞去。

虽然我不爱程熙,可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死在我面前。毕竟,若不是他,我在邺城这三年只怕早就熬不下去了。

既然他待我的好,我无法用同等的情意去回报,那就只有以命来还。

冰凉的痛感从掌心传来。

卫恒手中的这把佩剑,乃是首屈一指的铸剑大师周孔所铸的三大名剑之一,名为含光,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想必下一刻,我的手掌就要离我而去了。

然而当我重重地扑倒在地时,我的一双手掌仍在,只在掌心各有一道殷红的血痕。

我看着被甩落在尘土中的含光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卫恒,他怎么会把他的含光剑给扔了呢?

更让我不敢相信的是,他看我的眼神,竟似是在心疼?那一双漆黑如墨般的瞳仁里,甚至还混杂着一丝后悔和惊恐?

这怎么可能呢?即便看到我受伤,即便是他手中的剑伤了我,他卫子恒又怎么会觉得后悔?又怎会去心疼怜惜我呢?

我再看过去,只看到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果然,之前的心疼后悔什么的,只是我的错觉,他是那样的憎恶于我,又怎会对我有半点心软呢?

若是我的受伤流血能换来他的一点怜惜的话,那么,早在三年前,我嫁的人根本就不会是程熙,而是他卫恒——我真正心悦之人。

耳边响起他的咆哮,“你就这么心疼程熙,为了救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我昂首答道:“是又如何?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当待他好!”

卫恒眼中的怒火似乎又旺盛了些,气息粗重,胸口一气一伏,显是气得不轻。

他为何要这般生气?在他眼中,从来视我如无物,几时在意过我的行止?

我以手撑地,想要站起来,掌心有痛传来,我不禁蹙眉低哼了一声。

卫恒突然朝我俯下身来。

我心中一惊,明明他手中无剑,可不知为何,我却似看到他手执含光,一剑刺入我胸口。

一时间,我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真实。

如果是幻像,为何我的胸口会有剧痛袭来,痛得我眼前一黑,再也不知人事。

在我彻底的昏厥之前,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唤我,阿洛、阿洛……

明明那声音就近在耳边,可我却觉得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的像是风中的一声轻叹,微不可闻。

听得城门失守,程熙顿时大惊失色,手中的匏瓜也掉落在地。

“你说什么?城门怎会失守?今日是吾大喜之日,依礼俗,当休兵戈三日,他们卫军怎么还会攻进来?”

这是自千百年前,从七国时传下来的礼俗,名为战时之礼,纵使两方兵戎相见,但若其中一方的主公恰逢婚丧之事,则会停战三日,以示知礼,待三日后才会继续鏖战。

是以,当程熙给卫军主将夏候尚送去一封喜帖时,曾得回信一封,除了恭贺二字外,还言明三日之内当不会攻城。

却不想,这第一天尚未过去,夏候尚便已背弃了他的承诺,率军攻破了邺城。不愧是卫畴手下得力的大将,如此不守信义、狡诈奸滑,真是尽得其主公的真传。

见程熙仍在那里连声质问那兵卒,我忙上前轻拽他衣袖。

“季光,事已至此,纵然是卫军不守信义,我们又能如何?当务之急,是我们该当如何?是降是逃,你心中可有定夺?”

他看着我,忽然一把攥紧我手,拉着我快步而出道:“我程家儿郎,岂有轻易出降之理。咱们这就逃出去,便是邺城没了,他卫畴也只占了我翼州半壁之地,我还有一半的州县,可再做一搏。”

他携我匆匆赶至内堂,要带姑氏一同逃走。然而刘夫人却坚决不肯离去。

“我生于邺城,长于邺城,作为邺城的女君,在这座府邸里住了十余年,我绝不离开这里。”

刘夫人斩钉截铁地道。她忽用手指着我,满眼怨恨,“都是你,都是你这个灾星害我程家落到今日这般惨景。熙儿,你若是还要带着这个女人逃命的话,只会死得更快。”

我垂首道:“妾不走,妾若随将军同走,只会拖累将军。况且,姑氏身边不能无人侍奉,妾愿随姑氏留在此处。毕竟……妾的姨母杜氏是卫司空的夫人,妾定会保姑氏无虞。”

刘夫人忽然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你害了我程家还不够,还要来害我不成?”

“恨不早杀了汝这个灾星,我今日就先除了你这个祸害!”她抽出程熙手中的佩剑,一剑便朝我刺过来。

我急忙滚到一边,避过这一剑。刘夫人还要再刺,手中的剑却已被程熙劈手夺走,他一把拉起我,朝外便走。

士卒的厮杀声和兵器撞击的金戈声已经越来越近。程熙将我抱上马背,和我共乘一骑,匆匆从后门而出。

“难道我们就不管你母亲了吗?”我问他。虽然刘夫人并非程熙的亲生母亲,但毕竟养育了他十几年,视他若亲子。

“是她自己不走。卫家军向来军纪严明,不杀老弱妇孺,况且我父亲和卫畴曾是少年好友,两家也算是世交,想来母亲她应当无事。”

“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带着我一起逃呢?我便是留在邺城,也是没有性命之忧的。这马负二人之重,必然慢上许多,若是被卫军追上了,岂不是我累了你性命?快些放我下来,你先逃命要紧!”

程熙反将我搂得更紧了些,“不放,我绝不会让你落到卫家人手里,绝不!”

他语气中的狠厉让我心头一颤,卫家于我而言,又不是龙潭虎穴,为何他这般不愿我重回卫家?

我正想问他是何原委,忽然从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其声嘈杂而响亮,回首望处,只见黑暗无数火把星星点点,不知有多少卫军追了上来。

我忙对程熙道:“快放我下来,没了我的拖累,你单人独骑,当可逃得出去。”

程熙却仍固执道:“我绝不会舍弃你,要活,咱二人同活,若是逃不出去,阿洛,你可愿与我同死?”

我不意他竟会这样问我,若他是我心上之人,我自然愿意与他同生共死,可我对他,除了感激感动外,再无其他。

他见我不答,又再次催问道:“怎么?阿洛,我待你如此情深,你却不愿与我同死吗?”

我正为难要如何回答他这个难题,忽见眼前一亮,竟是数十骑卫军手持火把追了上来,冲到我们前面,合围成一个半圆,将我们围在中心,阻住了我们所有的去路。

到了这个时候,程熙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勒住缰绳,缓缓调转马头,看向那领头之人,骂道:“夏候尚,你这个背信负义之徒,若是不打算遵守这战时之礼,又何必回信恭贺我新婚之喜,言明三日之内不会攻城?”

虽然韩非子曾言“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可此时去周朝不远,周礼虽被孔夫子哀叹不复行久矣,但“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仍为君子所重,是以背信弃义之举素为君子所不齿。

火光映照之下,夏候尚面上果然显出惭愧之色来,“程季光,不是我不守信,而是……而是我做不了主啊!我倒是想守信来着,可——”

他这一声程季光,倒让我想起来,不光我与卫家有旧,因早年程熙之父程劭与卫畴同窗求学,少年相交,后又同朝为官,是以程熙同卫家子侄亦曾同车出游,比文试武,有些交情。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