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番外十七:与子同裳(上)

她想要再见爹一次。

老天似乎终于怜悯她,给了她这个机会。

然而想到另一个让她后半生都彻夜难眠、牵肠挂肚的人时,她的心跳声却再一次骤然加速。

安宁……

这个时候的安宁,是不是还活着?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冒着外头倾盆的大雨,翻过那红墙琉璃瓦,去到那深宫里,亲眼瞧一瞧那记忆中的人是否还平安。

陆同裳就那样忍耐着坐在凳子上,等到了天明。

从骤雨纷纷,到窗檐只余些许滴答声。

雨停了。

她从梳妆台前慢慢地站了起来,将打水进屋正想唤醒她的婢女吓了一跳:

“小姐今儿怎么起这么早?也好叫我们知道,早些进来伺候,是不是郑爷深夜来访,扰了小姐的睡意?”

有些关切的声音在陆同裳的身后响起。

她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散散说道:

“是夜半雨声扰人,睡不大好,就早早醒了。”

她习惯了那种散漫的语气,却没注意到自己如今嗓音将换,正是有些清婉,尽管气势多少放出了些许,却更多地让人以为那是将醒未醒时的慵懒。

于是常年伺候她的婢女,只觉得今天她似乎精神不大好,其他的倒也没察觉出什么。

陆同裳等她们进来给自己更了衣,又漱口洗完脸之后,从窗口遥看着皇宫的方向,眯了眯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心底沸腾的冲动被压下去之后,反倒生出稍许的无措来。

然而此刻如此忐忑又复杂的心,却正好映证了她的猜测:

她确实,又回来了。

回到了自己与安宁相见之前。

伺候她的青衣见到她熟悉完毕之后站在窗前发呆,开口问道:

“小姐今日有何打算?外头雨停了,天气还不错,小姐可要出门散散心?”

陆同裳被她这么一提醒,蓦地回过神来,眼尾斜睨着她,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会女红吗?”

青衣点了点头:“自然是会的,小姐如今被褥上的花纹还是我绣的,您是有什么想做的东西吗?”

结果这话说完之后,又不见陆同裳有下文了。

陆同裳本想跟她学个刺绣讨好一下某位公主,临了又想到这人此刻还不认识自己,复又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想让人退下,等到青衣摸不着头脑地跟其他几人走到门边,又听见陆同裳吩咐了一句:

“这城中有哪些酒楼的味道还不错,把那些招牌菜式各点一份带回来吧。”

青衣脸上露出稍许诧异的表情,但是想到如今老爷并不在府上,临走时又吩咐他们一应吃住照陆同裳要求的供应,于是干脆地应了一声,赶紧去上报管家了。

留下陆同裳在屋内,抬手在面前的窗棂上点了点,想着等迎回自己的父亲之后,得想个办法,进宫一趟才是。

她察觉到自己的心情有些迫不及待。

婢女们在屋外笑闹,说起隔壁哪家王爷屋里纳妾的事情,又聊到有小公子被喊到宫里给太子伴读,却被太傅训了一通的八卦,好不热闹。

正当时,陆同裳听见一句:

“听说前朝传了战报,将军大捷,圣上高兴得很,昨儿早朝传了消息要大封六宫呢,淑妃娘娘如今圣眷正浓,前两日又诞下皇子,不知这次可否得封贵妃?毕竟娘娘的亲弟弟跟我们将军可是情同手足。”

陆同裳的思路一顿。

淑妃?

上一世的这时候,皇宫里最得意的女人莫过于皇后与荣妃,哪儿冒出来个淑妃?

她遍寻记忆找不得,拧起眉头,几步走出房门外,对在外头洒扫的婢女们开口问道:

“你们上哪儿听来的消息?淑妃娘娘是?”

“静娴长公主和三皇子容元的生母啊。”那婢女奇怪地提醒了她一句,似乎觉得今天的小姐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没睡醒。

陆同裳面上镇定,心里却一片懵:

等等,这个世界好像跟她记忆里不太一样?

静娴长公主是哪个???三皇子又是谁???

墙角的香炉里,余烟细细袅袅地飘出,悄无声息地爬上窗户缝,从那掀开一角的窗栏里缓缓地往外飘出稍许。

若是这香炉放在书房内,只让人觉得内心舒适。

然而此刻搭着室内暗沉沉见不到光的压抑氛围,以及室内层层床帏里躺着的那人,走进走出却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的下人们,却仅能让人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惶惑。

皇宫里的太医来了一茬又一茬,说是皇帝体恤臣子,挂念陆将军的身子,可是府里上上下下,连陆同裳自己都知道——

这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许是大限将至的原因,尽管陆同裳常常是昏迷的时候大于清醒的时候,她的内心却平静的很,想起这一生的事情来。

将这朝堂的大权在手里握了这许多年,皇帝年幼时多受她掣肘,若不是这场急病来的莫名,皇帝羽翼渐丰之后,头一个便要拿她这‘摄政王’开刀。

除了府里上下失去主人,朝廷里那些依附于她的臣子会多少等着她好起来之外,对于其他人而言,她这会儿死了,算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甚至府里的下人们,也不过是换了主子继续伺候,往日她的势力,也大多会见风使舵地转投他人门下。

准确点来说,这世间已无人希望她活着。

她手里捏着一方帕子,在那沉沉松柏香里,想了想后世会给她的评价,慢慢地勾了下唇角。

权倾天下,离九五之位,只差一步。

却还是孤身一人。

来时无牵挂,走时却诸多遗憾。

谁都不知道,贯穿她这一生的,是无力感。

年少时失去父亲,却没有能力为他报仇,好不容易手握权柄,纵横沙场,却连心上人都护不住……

“废物。”

陆同裳想了想,觉得史书上自己的评价挑此二字最为恰当。

然而在窗前侍奉她的婢女,听见她说出的话,却是吓得即刻跪在了地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惹这位喜怒无常的将军生气了。

尽管同为女人,可以陆同裳带兵打仗的本事,加上这权倾朝野的许多年,积威日重已然没人敢把她当成个普通的女人来看。

陆同裳听见婢女的请罪,也没解释,只沙哑着嗓子说道:

“让大管家过来。”

趁自己还有口气,就不为难府里的这些人了。

身后事是她早安排好的,将军陵也是早年就已修好的,只差住个她了,陆同裳听见管家匆匆进来的声音,走到床边躬身劝她‘请您好好保重身子,莫再提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只轻轻一笑,三言两语安排完了,盯着床帏顶,低声道:

“我累了,想睡一觉,你们都下去吧,不用留人伺候。”

管家似是有些为难,却又不能违悖她的意思,半晌只说道:

“那我让碧螺和云雾两个到晚膳时辰再进来,您先歇着。”

说罢他招了招手,将人都支走,屋内伺候的人都检查了门窗和炉子之后,跟着他一并离开。

室内终于只剩下陆同裳一人。

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闻着室内沉中清冽的那股松柏味,慢慢阖上了眼皮子,这一声的许多事情都在她的眼前走马观花般划过。

陆同裳看到了年少时期,初见安宁时的画面。

连那隔世经年的惊艳都没有磨灭半分。

画面一帧帧从眼前闪过,连曾尝过她的一块青团,一口牛肉面味道都记得清清楚楚,陆同裳心中涌起巨大的悲伤,紧闭着的眼眸里,有一滴晶莹在眼尾凝了许久,慢慢地顺着鬓角的弧度往下落去,没入发间。

她的嘴唇动了动,无声息地喊出那个名字:

“安宁。”

原来自己死到临头了,还是想要再见她一眼的。

陆同裳攥紧了手里的那条帕子,在被窝里渐渐弓起身子,将手帕凑到鼻间,缩成一团,好似婴儿初生时的姿势。

仿佛这样就能真的将那手帕的主人拢在怀里似的。

她看着后来的记忆里再没那人的身影,手臂忽地一抖,似乎想要把那个消失的人给抓回来。

安宁、安宁……

丢了你,我这一生都再不得安宁。

陆同裳很慢很慢地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内积攒多年的相思情都在这口气中吐出来,然而那一缕缕的相思意又岂是这样容易摆脱的?

反倒带动了她的咳疾,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陆同裳拿袖子挡着唇,咳出一口血来,却仍止不住那动静,她一边咳嗽一边将手里的帕子放在枕头边,不想让它沾染丁点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