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珂轻轻将茶盏磕到桌案上:“让他们说呗。”
容珂将郑王终生□□,就囚在长安角落的一处宅子中。造反谋逆这种大罪,能保下命来都是奇迹,容珂只是□□,在外人看来还算宽厚。
可是事实上,崔太后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容珂精心算计的,若不是容珂,郑王根本不会离京,更不会造反。
崔太后的气色比往常黯淡了许多,仔细看她的鬓边,竟然已经生了华发。她默了一会,晦涩地说:“如果你因为我的缘故,迁怒五郎,那我和你致歉。如果你还是不解气,尽可朝我撒气,不必牵扯到我的家族和五郎。”
崔家许多人都被罢官了,她原来以为容珂只是吓唬人,族中长辈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可是清河崔氏!可是眼见着崔家人腾出来的职位一个个被新科进士占据,崔氏人慢慢觉得不对劲,到最后眼看容珂来真的,心里都大慌。
崔家里许多人见此非常生气,直言容珂倒行逆施,不做他们家的官也罢。可是崔太后久在宫中,却知道离开权力中心有多么可怕,这些气节,委实没必要坚持。
崔氏知道自己和容珂这一系积怨许久,容珂的亲祖母是昭德皇后,和崔氏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容珂连自己的亲叔叔都能下手,何况她这个继祖母。更别说,容文哲还是太子的时候,崔太后没少为难夏氏和容珂,容珂摄政之后,崔太后也三番五次策划针对容珂的谋杀。
容珂恨她,崔太后完全可以想象到。崔太后只是仍然心存幻想,希望容珂针对她就够了,不要迁怒郑王。郑王今年才十四岁啊。
崔太后颓然道:“若我死了,你能不能放过五郎?”
容珂轻轻笑了笑,好笑地摇头,慢慢道:“你猜呢?”
容珂起身,毫不留恋地朝外走去。殿内,崔太后跌坐在地,久久没有动弹。
灵堂内许多内外命妇都在哭灵,看到容珂过来,所有人都敛裾行礼:“乾宁殿下。”
亲王郡王一个接一个倒下,如今就连位高权重的梁王也在容珂手下轰然倒塌,朝臣和命妇们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乾宁主政,已成定局。原来总有人觉得女子摄政肯定不长久,心里存着得过且过,熬过这段时间容珂就会下台的想法,可是如今容珂用事实证明,她才是最后且唯一的胜利者,用天底下对女子的准则约束她,绝无可能。
如今朝中大半都是容珂的人手,天底下还有谁敢怠慢她?好些人这才后知后觉地,考虑起讨好容珂和投其所好的问题来。
然而凡事唯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能得利,最先站队的那一批都已经功成名就,其中尤以萧景铎为首,他明明是进士出身,之后做的事情却算不上文雅有气节,但谁也拦不住人家如今功名赫赫,威震一方。便是其余人,如白嘉逸、夏之衡这些,也都成了后起之秀,朝廷新贵。
局势仿佛一朝就变了,江安王,郑王,梁王,以及他们身后的支持者,这些倚老卖老、堵在容珂前面的人被一个接一个除去,不过四年,宫中三位太后只留下一位。吴太后病逝,崔太后家族和儿子都被废掉,已经完全失势,唯一留下的那位,是容珂的亲生母亲。众人觉得变故发生在一夜间,可是事实上,容珂为了这一天已经谋划了三年,许多改变,都融在不知不觉间。
齐王妃站在灵堂,觉得自己尴尬极了,文宗容文哲兄弟四人,如今竟然只余下他们一家。齐王妃现在看到容珂,腿肚子都在打颤。
她现在可不觉得容珂是一个后辈了,在齐王妃眼里,容珂简直比史书里的暴君还可怕。
容珂在灵堂守了一会,就到侧殿去了,齐王妃瞅住时机,赶紧追上去。
“乾宁殿下。”齐王妃细声细气地对曾经的侄女说话,“齐王他脾性冷,不爱和人打交道,这些你也都知道。梁王的事,他确实不知……没想到因此让你受了伤,齐王和我心里都后悔极了。这是最好的凝痕膏,涂上之后清热解毒,还能舒缓伤痕,是前些天西域人送给齐王的,我们用不着,便交给殿下了,还请你笑纳。”
对着一个年仅十九岁的晚辈说敬语,齐王妃自己都别扭极了。可是没办法,这些话她必须说,女眷出面好歹有周转的余地,若是由齐王来,容珂一旦拒绝,那就全完了。
齐王府的侍女端着一个盘子,恭敬地举到容珂眼前。容珂只是扫了一眼,道:“齐王妃太客气了。”
她唤的是齐王妃……齐王妃心都凉了半截,勉力笑道:“哪里,我们是嫡亲的叔侄,关心你本就是我们该做的。殿下,梁王的事,齐王真的毫不知情,他和梁王分别带兵离京,唯有在洛阳附近遇见了一次,之后齐王忙着打郑王,就没有再关注梁王。他若是知道梁王的打算,就不会独自带兵回到京城了。”
“我记得,俘虏郑王后,齐王和梁王一直都是同行的,从齐州到洛阳这么长的路,齐王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容珂说这话时一直笑着,齐王妃本想咬定齐王不知道,可是对着容珂的眼神,她就慢慢气弱下来。
齐王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一方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兄长,一方是长兄留下来的遗女,齐王谁都不想站,干脆蒙住耳朵堵住眼睛,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齐王说他没有站队,可是当时梁王要做的是造反,不是夺嫡,齐王岂是真的没站队?
只是如今他默认的那位争斗输了,齐王和齐王妃这才急了罢了。
齐王妃心里拨凉一片,完了,容珂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齐王妃吓得脸都白了,而容珂却突然笑了出来,连称呼都换成了四婶:“四婶不必紧张。我自然是信任四叔的,想必四叔也是一样,对吗?”
齐王妃拿捏不准容珂想做什么,但还是忙不迭点头:“对。”
“今年蜀锦上贡的数量不知怎么了,比往年少了许多。益州是江南道的中心,也是西南要紧之地,一丝一毫的变动都不能马虎。不知四叔可愿意去益州,替我查蜀锦的事?”
不过是蜀锦少了而已,这些丝锦波动再寻常不过,有什么可查的?而且容珂只说让齐王去益州查案,却不说给齐王安排什么官职……
齐王妃觉得自己已经懂了,她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道:“能为殿下分忧,我们自然是愿意的。”
“那便好。前朝还有事,我就不陪着四婶母喝茶了。”容珂站起身,齐王妃也赶快跟着起来恭送。容珂走到一半,停住脚步,回头对齐王妃笑言:“成都府是好地方,我一直想去那里亲自一观,奈何一直抽不出空来。四叔和四婶去了那等锦绣之地,可要玩得尽兴。”
容珂走出很远,齐王妃才如同脱力一般,猛的朝后一歪。侍女连忙过来扶住齐王妃,齐王妃底不可闻地喃喃:“深不可测,喜怒无常,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齐王妃得了容珂的准话,心里的石头也放了下来。齐王虽然被容珂半软禁在益州,但是益州也称成都府,是个繁华之地,容珂最后那句话意味着他们可以尽情玩乐,只要不动不该动的心思,几年之内衣食无忧。这种生活,老实讲,齐王妃是满意的。
辞别齐王妃后,容珂往灵堂走,打算再露个面就回去处理朝政。没想到路上却正好遇到了到后面休息的夏太后。
夏太后叫住女儿,问:“珂珂,你如今已经十九了,你父亲的孝也除了,你的婚事,是不是该张罗起来了?”
洛阳虽然被毁了一半,但是等天气变暖,土地渐渐解冻,洛阳城的重建便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围城时的士兵还没退,这几日正在城内收拾断壁残垣,将烧焦的石块搬到车上,运送到外面去。路过的百姓看到,也会过来搭把手。
城内军民一心,欣欣向荣,和身后焦黑的洛阳城融成一幅奇异的画面。重建洛阳如火如荼,容珂坐镇东都,立刻着手洛阳的新建。
洛州刺史投奔了梁王,如今梁王一死,洛州许多和梁王有牵扯的官员也纷纷入狱问斩,洛阳官署立刻空出许多名额来。容珂接连不断地将这些年新中举的进士调到洛阳来,甚至还在二月时,亲自主持洛阳的进士试,和长安的科举同时进行。
洛州刺史已斩,重建洛阳这种当口,没有刺史自然行不通。萧景铎是鄜州都督,总管十州军事,同时兼任都督府所在州的刺史,萧景铎身上已经有了一个刺史之位,无法再兼任洛州刺史,但事实上,洛州刺史的事都是他在负责。
新洛阳城的舆图是容珂亲手所绘,许多大方向上的政策也是容珂所出,而政策之下一些具体的事务,都是萧景铎在细化落实。再加上此时洛州大多数官员都是新调来的寒门官,背景比起官宦世家的那些老臣要简单不少,最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年轻人,就算有时政见不同,容珂说话他们至少肯听,真是比长安省心太多,政策的推行也很顺利。
这样连着忙碌了几个月,六月份时,定鼎门大街修建完毕,两边屋舍俨然,圆顶佛塔拔地而起,鸟瞰全城。
萧景铎站在佛塔最高层,向下看去,这个城郭都尽收眼底。他对容珂说:“这便是新的洛阳城。”
容珂眼睛看着下方,微笑而立。
高塔上的风令人心旷神怡,仿佛离下方的俗世远去。可是萧景铎知道,他们没有。
“今日长安又来催你回去。”
容珂听到后也叹气。容珂已经出了孝,可以穿鲜艳的颜色。她今日穿着轻薄的紫色上襦,下着玉色长裙,臂弯间挂着赭黄色的披帛,眉心用朱砂勾了纹饰,远远看去,鲜妍非常。除孝还是松雪几个宫女带头张罗的,光从仪式上讲一点都不盛大气派,可是即使如此,容珂还是不想回去:“回去之后,随随便便一道诏书,光和那群老顽固扯皮就得浪费一上午,心烦。”
“光拖着不是解决之计。六部都在长安,去年参与政变的人也等着你回去处理,这一步迟早都要走的。”
容珂也知道这个道理,她排斥了一会,最后无奈地接受现实,叹气道:“回去又要早起上朝……”
……
皇帝从收到洛阳的消息后,一直盼着容珂回来。他四月发了一道圣旨,请容珂回京,五月又发,直到六月,容珂才带着众多随众,从洛阳起驾。
容珂回京时的状况和离开时完全不同,众相领着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乾宁长公主的归来。
而京城里,许多人家都暗暗捏了把汗。
乾宁这个人,最是记仇。内战的最终胜利者是她,指不定要怎么秋后算账呢。
萧景铎带着右部留在洛阳重建城郭,而白嘉逸早早就带着左部的人回来,处理参与叛乱的人。和梁王有牵扯的人纷纷下狱,谁出面通融都没用,除此之外,左部暗地里还有一份名单,上面写了虽然没有参与叛乱,但是在政变当天隔岸观火的人家。
这份名单,早早就放到了容珂案前。
容珂回京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将新安驸马等主导去年政变的人处死,罢官免职的人更是数不胜数。郑王起兵造反,本该斩首,但是念在他年幼,判处终生□□,余生不得离开王府一步。朝堂上的崔家人也被全员罢免,容珂毫不客气地打发他们回清河,好好教导后辈忠义廉耻,教不好就不要出来当官。除此之外,和崔家、梁王府、郑王府来往过密的人家也不能幸免,好些人被停职后,想要托门路疏通,可是没多久,他们的门路也被罢官了。
朝中人人自危,他们埋怨容珂的铁血手段,同时也惊心于她情报网络的强大。
区区半月,朝堂上就空出了大半。新安驸马的父亲在朝为相,他多次上书求见容珂,都被容珂拒之门外,后来,这位杨宰相终于歇了心,只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上书言年老体衰,乞求致仕。
容珂连样子都没做,直接允了。
段公为此还劝容珂:“杨公这些年为国尽职尽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因着杨二郎的事便被罢免宰相之职,这样他颜面上怎么过的去?你这样做,未免会寒了老臣的心。”
容珂小时候常在高祖书房玩,几乎算得上在段公、杨丞相这些老臣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她小的时候,没少被这几位重臣指点书法文章,现在容珂二话不说就罢免了杨丞相,别说段公,就是夏太后也觉得容珂所为不妥,太咄咄逼人了。
“段公,我向来敬重您,您总是劝我宽厚,可是在外杨二郎是臣子,在内他是我的姑父,他当日用袖中的□□对着我时,他可想过宽厚?既然做错了事情,就要接受后果,这一点无论新臣老臣,都是一样。若天下老臣因为这种事情便对我寒心,那就当我的祖父,看错了人罢。”
这话说的实在太重了,段公不敢再劝,他过了一会,说道:“殿下,杨二郎罪有应得,弑上之罪确实该罚。可是你对崔家的处罚,是不是太重了?便是郑王做错了事,也该一事归一事,崔家旁支甚众,并不是所有人都赞成崔太后,你一纸诏书便将崔氏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实在不是明理之举。世家大族在民间举重若轻,而且这些望族的祖先也对天下有大功,你这样对待清河崔氏,实在不妥。”
“对天下有功的是他们的祖先,而不是他们。”容珂说道,“我又不是不允许世族人入仕,只要他们有真才实学,科举、投卷,有的是途径入仕。”
段公面露为难:“让士族人去科举,这……”
“太丢面子了,是吗?”容珂接过话茬,继续说,“他们觉得这样做丢份,是因为他们习惯了垄断官场职位。段公,您素来有善谋略之名,您来告诉我,让他们长长久久地把持朝堂,世袭官位,是不是一件好事?不要用世家子弟比庶族学识高、修养好这种鬼话来搪塞我,若是他们真的学识过人,那就去参加科举,和天下学生同台比拼。若他们还是想靠着祖宗的名声而安生度日,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天下能者居之,无能者就要给后来人让位。世家望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段公听了这些话,良久无言。片刻后,他长长叹了口气,扶着手拜道:“今日是臣唐突了,臣告退。”
段公从两仪殿出来时正要遇到萧景铎和几个新科进士入宫议事。萧景铎率先避开,行礼道:“段公安好。”
段公也温和地回礼:“萧都督不必多礼。萧都督这是要去和公主议事?”
“正是。”
“那老夫便先出宫了,不送。”
“不敢,段公慢走。”
萧景铎站在一侧,让段公先走。段公走过时,这些年轻人全都低头恭敬地说道:“段公慢走。”
段公慢慢从两仪殿的石阶上下来,他走在威仪的太极宫内,突然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