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战事

萧景铎仰起头看着不甚明朗的天空,心里复杂极了。他也曾是乡下的普通百姓,八岁那年他亲眼见到秦王攻打幽州,他们村便没有任何人管。萧景铎现在还记得祖母和堂妹们抱头痛哭的惶恐模样,虽然后来萧家乃至桐木村都秋毫无损,但那是秦王治军严厉,可是六诏军队也会如此吗?

而且,就算他们侥幸撑到了援军到来,可是晋江城内的建筑却是保不住的。这是他精心谋划了三年的基业,他真的甘心看到自己的心血就此毁于一旦吗?

有人跑过来询问:“县令,守城用的石块桐油都放到库房了,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你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吗?”

“啊?”

“你问你,你可熟悉这一带的地形?”

小衙役满头雾水,虽然不明白萧县令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小的从小在村里长大,小时侯淘,没少往山里跑。再远了不敢说,咱们县城这一带我还是熟的。”

“那再往远走,还有谁认识路?”

“这个不好说,我去问问其他猎户,他们时常在山里走,应当是认识的。”

“好,你这就去寻对山路熟悉的人,越多越好,找齐后立刻带他们来寻我。”

说完萧景铎就大步往县衙走,衙役忍不住在后面唤了一声:“县令!”

见萧景铎停住,衙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局促地挠了挠头,问道:“县令,你想做什么?”

“大郎君想做什么?”秋菊和陈词、惜棋躲在后院,一边等萧景铎回来,一边相互握着手壮胆。然而等萧景铎回来后,她们却听到一个令人肝胆俱裂的消息。

往常秋菊并不往前院走,这是侯府里的规矩,丫鬟随意打扰男主子办正事是要重罚的,可是现下秋菊连规矩都顾不得,提着裙子就往外跑。陈词也顾不得冲撞外男,随着秋菊急急忙忙地去找萧景铎。

“大郎君,你这简直是……”秋菊见了萧景铎,急得眼睛都红了,“您是一县之主,伤了谁都不能伤着您,你怎么能亲自带人出去呢?不如就按其他人说的,我们守在城里,等刺史派人来救我们就不行了?”

“秋菊,你们没有见过战乱,不懂战事的残酷。”萧景铎说,“可是我懂。一旦我们锁死城门,城外的百姓便彻底完了。就算我们抛弃城外的土地和人命不管,固守城池一步不出,也未必能撑到援兵到达。县里城墙不够高,军备不够多,一旦被困死在城内,我们便只剩下低头受打的份。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出击,占据地利,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

“可是……”秋菊还是觉得不妥,“那就让别人出去打,郎君你是县令,是一县之主,你不在城内怎么能行!”

说来说去,秋菊还是怕萧景铎到外面出现什么闪失。就连陈词也目带担忧:“明府,若你是因为我之前的无心之言才做此决定,陈词在此向您赔罪。你是县令,委实不该以身犯险。”

“陈姑娘你多想了,并不关你的事。”萧景铎说道,“我既然是晋江县的县令,便要保住这里的安宁。这是我该做的事。”

秋菊已经快哭出来了,萧景铎身上的事情还有许多,和女眷们说了两句,他便转身去吩咐属下:“我带三百人出城,其他人全都守在城内,不得外出,我已经将剩下的事安排好了,你们照令行事就可。若是六诏的人还是攻到城下,你们按计划守城,不必顾忌我,更不可开城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城内要务由县丞接手,尔等不等轻慢,若我留下的政令和县丞的指令相冲突,那便以县丞的命令为先,你们记住了?”

……

秋菊听到萧景铎的话后,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才带三百人出去,对面听说来了四千,这可怎么为好?”

陈词心里也忍不住担忧:“我没有想到他会亲自带人出去。引开敌军固然能保县城平安,可是他该怎么办呢?方才我就不该说那句话,真是……”

秋菊哭着说:“我答应了夫人,一定要好好照顾郎君,现在却眼睁睁看着郎君犯险。要不然我陪着大郎君一起出城吧,我总要履行我的职责。”

“秋菊姐不可!”惜棋劝道,“你还有萧林呢,想想萧林!再说了,大郎君向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他即使冒险,也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你要跟着出去才是添乱!相信大郎君,他以前能让晋江县富裕起来,现在也能带领着大家,让晋江县平安无事地渡过这一劫。”

惜棋说得有理有据,秋菊这才擦着眼泪点头:“好,我信大郎君。”

夜里,防守森严的城门推开了一条细缝,萧景铎带着三百个行猎好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天色擦黑后,探路的官兵一脸凝重的回来:“县令,属下翻了两重山,果然看到了一只军队鬼鬼祟祟地藏在山林里,正朝我们县里摸来。”

萧景铎面色凝重,这个消息虽然绝对称不上好,但也并不意外,早在萧景铎引入玉石买卖的时候,他就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天。

戎州在剑南道最南端,是拦在南诏和蜀都腹地的屏障,而晋江县比戎州还要再靠南一点,翻过几重山就是六诏边界。原来晋江县地方小,没名气,外人懒得理会这样一个小县城,可是如今晋江县逐步富裕,但外围的军事部署却还是老样子,这无异于三岁小儿怀抱千金过市,怎么会不惹人眼红。

萧景铎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你可看清楚了?”

“属下保证,绝无虚言。属下走了两重山,伏在树上看到了对面山林里有人迹。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楚,但能看到他们个个穿着青甲,列队在树林里走,行迹鬼祟人数众多,绝不会是寻常百姓。”

“县令,现在可怎么办?”其他人都被这个消息吓住了,纷纷围上来,眼巴巴地望着萧景铎。

萧景铎为官四年,第一次感受到棘手。戎州是边疆重地,重兵把守,但是兵力都集中在戎州刺史手上,晋江县除了二十几个捕头衙役,并没有其他兵力。若是发现敌袭,他这个边陲县令自然是立刻上报刺史,让刺史发兵救援,可是,这反而是萧景铎最害怕的事情。

萧景铎去阿婆家看马圈,他本以为这是一起寻常的偷窃案,可是却在脚印旁发现了掉落的糖渣。几年前先帝特意高价从天竺引回炼糖技术,并下发给各州府,让州府督促本州炼糖的发展。因为朝廷重视,所以宣朝的糖业这几年进展很快,许多地方都已能提炼出白色的蔗糖,民间称为霜糖。霜糖在繁华点的地方都能买到,晋江县商队往来频繁,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本地百姓吃的多是白色的霜糖。可是那日萧景铎在马圈旁,却拈起了褐色的糖渣。

南诏没有引入炼糖技术,制糖自然不及宣朝,用南诏本地的技术提炼出来的糖都是黄褐色的,萧景铎还曾见过南诏商队里人带来食用。按理来说,晋江县有这么多南诏人,本地人好奇买些南诏糖尝鲜也不无可能,可是在西南边陲,这样一个敏感的地方,萧景铎却不得不往坏处想。

马喜甜,所以富裕些的人家都会喂马带有甜味的苜蓿草,军队中为了快速安抚马匹,也会拿一块方糖让马舔舐。用糖块喂马是军队的习俗,而且马圈掉落了黄褐色的糖渣,萧景铎猜测这是一个南诏士兵偷偷潜入此地,为了快速赶路,所以用糖安抚马,最后悄无声息地牵马走了。既然对方需要偷马,为此甘愿冒着被发现的危险,那至少说明,对方已经打探到需要的消息,现在要立刻赶回军队,报告军情。

而阿婆家丢马后,她们自己找了好几天才报案,这样一耽误,恐怕南诏已经得了消息,现在正全力朝晋江县赶来,伺机偷袭。

萧景铎被自己的猜测压得心头沉重,他问道:“你们发现敌迹在什么地方,预计还需多久到晋江县?”

探路的人已经面如死水,他想了想,艰难地报出一个数来:“属下熟悉山路,新装从简,来往尚需一天,他们大军行进,最多三天就可到达。”

“三天!”屋里的人几乎都惊得站不住了,“三天怎么来得及和戎州请兵?”

县丞看众人都有些慌,连忙说道:“诸位不必惊慌,只要我们固守县城不出,撑到刺史救援就好了。”

“可是城墙是几年前修的,并不算高,能防得住几天呢?而且我们城里不过有衙役二十人,这怎么守得住?”

“住口。”萧景铎的声音冷得掉渣,他凉凉扫了说话官员一眼,说道,“大敌当前,再有人扰乱军心,即刻关押。”

众人这才收起了脸上的惊慌之色,对萧景铎拱手道:“县令,你看该如何?”

萧景铎叫来探路的人,询问:“对方有多少人,能看得出来吗?”

探路之人沉吟:“他们藏在山林里,缓慢前行,不然也绕不过边疆守卫的眼线,不过依属下眼力,他们至少有四千人。”

四千人放在戎州刺史眼中不值一提,可是对晋江县却无异于灭顶之灾。若他们存的是偷袭的念头,洗劫了晋江县就撤退,恐怕戎州军备也很难拿他们怎么样。

这个情况实在不能更糟糕,萧景铎心不住往下沉,但他的脸上却还是沉着稳定,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们县里的府兵有多少?”

前几年天下才太平下来,所以不少人家都有征兵的经历。新朝稳定后,先帝觉得用不着这么多军队,也可能是朝廷养不起,所以就遣散了许多杂兵。这些杂兵卸甲归田后并不是真的成了农民,宣朝设了府兵,寻常时在家务农,值守或者起战事时要应征入伍。晋江县内也是一样的情况,虽然没有军营,但应急时召集府兵也是朝廷允许的。

“现在正是农忙,恐怕许多人都不愿意来,一时半会,估计只能召齐几百人。”

几百人对四千,就是战神再世也打不过。

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萧景铎对众人说:“赵三,你带着人去城里征兵。若是百姓问起……你就说有敌人偷袭,我们需要组一只队伍护城,若不然,晋江县的基业就保不住了。”

大敌当前,民心绝对不能乱,若是将敌袭的实情告诉他们,百姓惶恐之下指不定能做出什么,到时候都不用南诏来打,他们自己就先乱了。但是若瞒着百姓,他们还是太平心态,不会将这次危机当回事,那晋江县一样要完。

所以萧景铎只能换一个说辞,将来意不善的南诏人说成偷袭抢劫,这样既能安稳民心,又能调动民愤,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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