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封侯

萧老夫人有些犹豫:“去和货郎买啊……一个木马多少钱?”

“二十钱。”

“二十钱!”萧老夫人有些肉痛,可她刚刚露出犹豫的神色,萧景虎就又开始哭闹,“我不管,我要,我就要!”

“行行行,乖孙别哭!”萧老夫人连忙说道,“祖母给你,你要什么祖母都给。”

说完,萧老夫人从衣襟里面掏出一个皱巴巴布包,她一层层打开,小心翼翼地数出二十个铜钱来:“虎儿啊,你要拿好,可千万别掉了……”

没等萧老夫人说完,萧景虎就从祖母手中抢过铜钱,头也不回地跑了。

“虎儿啊,慢点跑!”老夫人还在后面急切地喊着。

萧景铎回屋时,赵秀兰正靠在床上休息。听到开门声,她惊喜地抬起头:“铎儿,你回来了?”

“嗯。”萧景铎闷闷不乐地坐到赵秀兰身边,伸手探了探赵秀兰的额头。刚将手放上去,萧景铎就狠狠吃了一惊,居然这样烫。

看到萧景铎的神色,赵秀兰就知道婆婆不同意给她请郎中看病,即使难受的说话都困难,赵秀兰还是轻声安慰萧景铎:“铎儿,没事的,我熬一晚上,发发汗就好了。”

“外祖父说过,高烧不退是险兆,不能马虎。”萧景铎皱着眉站起身,转身去拿赵郎中留下来的医书,“我记得外祖父说过,有一个方子对退烧有奇效,我看看能不能和人借钱把药材凑齐。”

萧景铎小心又快速地翻看一卷横轴,显然是时常翻动的。萧景铎的外祖父是有名的郎中,一生救人无数,他晚年将自己毕生的心血写到纸上,装裱成这卷书,当作赵秀兰的陪嫁带来了萧家。可惜萧家多数人都不识字,并没有意识到这卷医书的价值,这么多年下来,竟然只有萧景铎一个人翻阅。赵郎中造福一方,而自己膝下只有赵秀兰一个孩子,萧景铎出生后,赵郎中对萧景铎也疼爱非常,时常把萧景铎接过去住,平时煎药开方也从不避讳萧景铎,耳濡目染下,萧景铎对粗浅的医理略有了解。而且他从小和药方药材打交道,就连开蒙认字,都是照着医书念的。

然而可惜的是,萧景铎并没有来得及学习高深的药理,外祖父赵郎中就去世了。在他七岁那年赵郎中病逝,从此赵家一门,除赵秀兰外就再无其他人。赵秀兰大恸,就此就一病不起。萧景铎忙于照料母亲,医理也耽误下来,所以他虽然能背上百个药方,却不敢轻易给人看病,人命关天,以他这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水平,万万不敢贸然诊治。

然而这次实在没有办法了,请郎中费用不菲,仅是抓药就会省很多钱。赵秀兰的病是最常见的伤寒,萧景铎只能照着医书抓药,靠自己微浅的医术替母亲看病,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查书确认后,就打算起身去外面寻药。他为了说服祖母,特意表明不需要请郎中,只需抓药就好,可惜即使这样,祖母还是舍不得那二十个铜钱。

萧景铎对此唯有叹气,他们家境况不好,祖母精打细算,也勉强可以理解,萧景铎只能自己想办法凑钱买药。

萧景铎轻轻地带上门,就看到萧景虎在院子里骑木马玩,他愣了一愣,问道:“你哪里寻来的木马?”

萧景虎头也不抬地说道:“祖母给我钱买的呀。”

萧景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看到萧二婶和二房的几个妹妹倚在门边,事不关己地说风凉话:“婆婆真是疼虎儿,二十个铜钱的木马,说买就买了。”

萧景铎的拳头倏地攥紧,祖母她怎能如此!他母亲的一条命,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小儿的玩物?

萧景铎气得浑身都在颤,还没等他冲到萧老夫人面前去问罪,就听到屋外传来阵阵马蹄声,甚至连地面都在颤动。

萧景铎仅是愣怔了一瞬,就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马上扭头,快步冲到院门口,用力地合上门闩。透过门缝,萧景铎看到一队黑色的骑兵从天边冲来,约有上千人之众,玄甲黑马,远远看去宛如黑云压阵,惊心动魄。

“怎么了,怎么了?又有人打过来了?”

萧家的女眷被这番变故吓呆了,她们面容失色,惊惶无助地在院子里跑动,最后干脆相互抱着痛哭。萧景铎对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他的眼睛牢牢粘在那队玄铁骑兵上。

一片黑甲中,大红色的旗帜非常鲜艳,一个龙飞凤舞的“宣”字勾勒其上。

太原宣国公,大名鼎鼎的容家军。

萧景铎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他们怎么到涿郡来了……”

“别管外面这些人了!”萧老夫人跑出来,看到萧景铎还站在院门口,恨铁不成钢地冲他喊道,“别看外面这些官爷了,管他们是谁,反正这些贵族打来打去,好处也落不到我们这些草民身上。快躲到屋里,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

早春的下午,一队铁骑从天而降,气势如虹地从桐木村前冲过。如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整个萧家都陷在一种不知前路的惶惶然中。那个时候,萧家并不知道容氏突袭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剧变,直到春去冬来,整个世界挂上白霜,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个普通农家的平静,萧景铎一生的命运也随之改变。

“快开门,大喜事!萧家郎君萧英封侯了,现在要接你们去京城享福呢!”

大业十二年,春寒料峭,整个北国尚笼罩在一片萧条中。

时值乱世,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兴许今天刚听到某个将军带兵占领了县城,没过多久又传来将军被手下斩杀的消息,整个涿郡都被闹得人心惶惶。许多人家都紧闭门户,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

桐木村内,一个八岁的男郎正小心翼翼地给母亲喂水。

榻上倚着一位三十左右的中年美妇,她皮肤白皙,容貌秀丽,和桐木村的农妇迥然不同,但这位美妇人却满脸病容,时不时偏头低咳。

“阿娘,你已经病了五天了,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要不我去求求祖母,让她给你找个郎中过来?”

“不必。”赵秀兰放下水,哑声说道,“只是普通的风寒罢了,不碍事的。你祖母向来不喜欢我,不要去麻烦她了,如果她因此而迁怒你就糟了。”

话还没说完,她的嗓子就一阵发痒,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赵秀兰是萧家的长媳,可惜却不受婆母待见,连带着她的儿子萧景铎也不受宠。赵秀兰心里发苦,她儿子明明是长房长孙,在婆婆面前却还不如二房那个浑小子,都怨她,带累了铎儿。

萧景铎连忙给母亲拍背,赵秀兰咳了很久才停下,连声音都哑了。男郎皱着眉,直接站起身,朝屋外走去:“这怎么行,我去找祖母。”

“铎儿,快回来!”赵秀兰在后面大喊。

然而萧景铎看着精致秀气,但性格却是与容貌完全相反的强硬。他替母亲掩上房门,然后就快步朝萧老夫人的正屋跑去。

萧老夫人此刻却在厨房大发雷霆。她指着地上的碎瓷片,恶狠狠地问道:“说,到底是谁干的?”

萧家是涿郡桐木村一户普通的务农人家,三代同居。萧老太爷去世后,就数萧老夫人最大,全家都得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老夫人共育有三子一女,俱已成家,现在只有三个儿子和老夫人一起住。老夫人从小偏爱二儿子,故而二房是家里最霸道的。二房有二女一子,按年龄分别是萧玉芳、萧玉丽、萧景虎,三房一女一子,分别是萧玉芒和萧景武。虽说萧玉芒是三房老大,但一来萧玉芒比二房的两个女孩小,在家里排行第三,二来她的弟弟萧景武才刚会走路,所以萧玉芒老是被二房的人欺负。

此刻二娘萧玉丽和三娘萧玉芒都垂头丧气地站在老夫人面前,连口大气都不敢喘。萧老夫人手里握着全家的银钱,控制欲极强,而且重男轻女,为人极其抠门,现在看到两个孙女在厨房做饭,饭还没做出来,倒先把家里的碗打了,老夫人当然火冒三丈,恨不得将罪魁祸首好好抽一顿,关她三天三夜。

萧玉丽悄悄瞄了老夫人一眼,被祖母的脸色吓得浑身一缩,她细若蚊蝇地说道:“是三娘打碎的……”

老夫人刀子一样的目光立刻转到萧玉芒身上,萧玉芒身子一颤,连忙摆手:“我没有,祖母。萧玉丽你简直可恶,明明我好好端着碗走路,是你突然撞到我身上,才害我摔了碗,你现在居然还敢恶人先告状!”

“你胡说!”萧玉丽也伶牙俐齿地回击,她眼角扫到一个人影,眼珠子一转,顿时有了主意,“祖母,碗就是三娘打碎的,不信你问二弟!”

萧玉丽将萧景虎拉过来,手悄悄掐了他一下,问:“虎儿你说,是不是萧玉芒干的?”

老夫人宠爱二儿子,连着二房唯一的孙子萧景虎也受宠。萧景虎被惯的无法无天,像他的名字一样,简直就是家里的小霸王。萧二婶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心气极高,但是她入门后连生两女,萧二婶不肯让妯娌看笑话,刚出月子又再怀,终于生下了儿子萧景虎。萧二婶立刻扬眉吐气,萧景虎也成了家里动不得的宝贝,不光萧二婶护犊子,就连老夫人也把萧景虎看作命根。此刻萧景虎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一看就知他压根没往心里去,然而萧老夫人却立刻信了,回头瞪着萧玉芒,已经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你行啊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倒学会撒谎了!”

“我没有!”萧玉芒大哭。萧玉丽就欺负她弟弟还小,不能给她撑腰,这才使劲欺负她。

吵闹声把大人们也惊动了,萧三婶跑出来,听见女儿哭,她也跟着哭:“娘啊,你怎么能这么偏心!我们三房做牛做马,难道连二房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吗?”

萧二婶一进门就听到这一句,她也不乐意了:“弟妹你说什么呢,我们二房每日下地,这些年跑前跑后地伺候母亲,又不是像大房一样只享福不种地,我们怎么就要被你这样埋汰?”

萧二婶向来泼辣,再加上她本就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姑侄又成婆媳,故而在家里霸道的很。萧二婶和萧三婶一来,厨房吵吵嚷嚷,立刻乱成一锅粥。萧老夫人被吵得头疼,正要发脾气,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明明声音不大,但就是能压过萧二婶的大嗓门,清晰地传到老夫人耳中:“祖母,算了吧,一个碗而已,不值得为此伤了家里和气。”

萧景铎站在门口,正皱着眉看着吵闹不休的家人。

萧家一共有三房六个孩子,萧景铎是长房唯一的子嗣,同时也是家里的老大,接下来是三个姑娘萧玉芳、萧玉丽和萧玉芒,再然后才是二房的萧景虎和三房的萧景武。萧景铎是长房长孙,虽然长房势弱,但官府法令摆在哪儿,萧景铎才是萧家祖产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算老夫人再疼二房的萧景虎,也不能越过萧景铎去。所以一见萧景铎进来,厨房里扯着嗓子吵吵的女眷都消停了。

萧老夫人知道自己以后还得靠萧景铎来替她养老,既然萧景铎都这样说了,她也给萧景铎这个面子,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别闹了,平白让别人看笑话。都散了吧。”

然而老夫人见萧景铎的脚步还是不动,她问道:“铎儿,你还有事找我?”

“是。祖母,可否到屋里说?”

萧老夫人点头,跟着萧景铎往屋里走。萧二婶眼珠子溜溜转,道:“哎,有什么事非得避开我们呀?谁知道你是不是偷偷和母亲要钱。”

萧三婶嗤笑,明明婆婆的钱大部分都进了二房的腰包,萧二婶却贼喊捉贼,总觉得别人也在背后坑钱。

萧家境况不好,一屋子人都要张嘴吃饭,然而青壮劳动力只有萧二叔和萧三叔两人,所以萧家的媳妇们连一个铜板都要斤斤计较。萧二婶还是不依不饶,嚷道:“站住,你要说什么,当着全家人的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