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洛又做梦了。
那是一个阴雨天气,一群孩子排排站在福利院门口,瞪着一双双无辜却又焦躁的眼睛,目光最后都汇聚了到骆洛的身上。
她还很小,穿着又旧又破的衣裳,被孤立在最中心的位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无措地吸着鼻子。
她的从头到脚都是受人捐赠的。从衣服,到鞋子,甚至她刚刚恢复还听不太清楚的耳朵,都是拜社会上的爱心人士的爱心所赐。
无疑,她是这个福利院的幸运儿。这家福利院有那么多孩子都听不见,这次只有她得到了这个捐助治疗的机会。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脸又小又白,上镜会比较好看。
有雨滴从她头顶落下。
那是她听见的第一声声音,“咚咚咚咚”,就好像是敲闷鼓的声音,新奇,又吵得让她有些害怕。
空气在这场令人烦躁的小雨中僵持着。
福利院的李院长徘徊良久后,走到了骆洛的面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孩子,你就开口说句话好不好?这些叔叔阿姨都等着拍你呢,要是你不开口说话,其他的小朋友就得不到被救治的机会了。院长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也不想只有你一个人才能听到,对不对?”
骆洛的听觉恢复才几个小时,她朦朦胧胧地听到了院长对自己说的话,可是不明白他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她从来是个听话的小孩,只是看着院长,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是认真地点点头。
这时,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瘦女人过来,没好气地把院长拉到了一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骆洛只好躲在一边偷看着大人们的对话。
瘦女人对院长咄咄逼人:“医生说她已经能听见了,为什么她说不了话,就教她说一句我们节目的宣传语有那么难吗?”
“不是,医生说孩子的语言系统想要跟上也是要时间的,她就从来没有说过话,你这一下子突然让她张口说话,孩子心里肯定不太适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骆洛这孩子吧,本身就是比较腼腆的,你们当时选她的时候就知道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们节目组等不了这么久,这期节目赶着周日就要播出了。李院长,你必须让她配合我们完成录制,是我们节目组募捐集资给她看的病。不然社会上筹集起来给你们的二十万元我们恐怕不能给你们全款。我要的只是节目的完成度,是一档有口碑的节目,要知道所谓廉价的爱心本身并不值钱的。”
“这……”
李院长很是为难,看着无辜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实在是狠不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骆洛就看到那个又高又瘦的女人突然朝自己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了自己的衣领,硬是将小小的她拖到了镜头的面前。
骆洛有些害怕,缩成一团,哭着想要去找李院长,可那个女人的力气揪住了她的脖子。
“喂,看这里!”瘦女人没什么耐心,呵斥道。
骆洛一震,看到李院长别过头,也并不打算救自己,她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地看了眼摄像头,又害怕地低下了头。
“听好了,你跟我念,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瘦女人拿出一页准备好的纸,冷冰冰地念道:“大家好,我是福山福利院的骆洛小朋友——”
“念啊!我是福山福利院的小朋友骆洛——”
她见骆洛没什么反应,顺手拿起纸就打了一下骆洛的脑袋,骆洛缩着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瘦女人左边的眼角有一颗黑痣,看起来有些不怎么面善,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狐狸。
她看着女人不断张开的大口,感受到她是想让自己也跟她学着开口。
她木木的,终于尝试着打开了嘴巴,用尽全力之后,却发出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
咿咿呀呀的,很难听。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原来她的声音是这样子的。
那一刻,骆洛是有些欣喜若狂的。
可是她分明地看到,在她发出这个声音之后,那个瘦女人的脸色很狰狞,连黑痣的位置都气得下移了,那恐怖的眼神好像是只妖怪要来抓她把她吃了。
不久之后,节目组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收拾道具打算撤走。
李院长焦头烂额地追了上去:“刘小姐,刘小姐,不是说好协助拍摄的话就能给我们福利院的孩子——”
那女人斜了这福利院一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没有拿到我们想要的结果,做慈善的如果投进去没见到水花,那谁还会做慈善呢?”
“可是那些钱,本来就是以我们福利院的名义募捐的呀……”
“社会上有钱人做慈善是想给自己挣名声,没钱的人也不会花多少钱在这捞不到好处的地方。他们都只看重结果,观众其实看的也只是结果,一个令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这个世界上像李院长您这么单纯的人不多了。对了,至于那些钱,后期还得多花一定的金额用来填补其他的内容,那些剩下的赞助钱得拿来做拍摄经费了。”
……
骆洛躲在教室里,看着其他的孩子用手语不断激烈地进行讨论,讨论的内容不外乎都是在抱怨。
抱怨她的不配合,抱怨她的无能,抱怨她的自私。
她那个时候除了能看到他们的手势,还能听到那些孩子愤怒地不断拍着桌子的声音、以及跺脚指责的声音,还有院长在门外偷偷叹气的声音。
她的世界不再是无声的了,可这个有声的世界却令她更加害怕。
如果可以重来,她宁愿这一辈子都不要听见,那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永远不必要开口说话。
更重要的是,那样她就不会再拖累别的人了。
……
骆洛猛地惊醒过来,看着周围,她已经回到了付燃的卧室中,一切都变得安静,再也没有那些个嘈杂令她窒息的声音。
付燃正关掉一个视频,听到动静,回头看向了她,笑了笑。
“你在车上就睡着了,怎么叫你都不醒,所以我干脆就把你抱到床上来了。”
付燃给她倒了一杯水,看见她额头上都是汗,怔了一下:“做噩梦了?”
骆洛还置身于那个梦中,一时半会儿没有缓过来,接过水喝了半杯,才呆滞地点了点头。
“再睡会吧,时间还早,我先去给你做饭。”
付燃将她的脑袋又放平了下来,起身要先去厨房。
他走了一步,就感觉到骆洛用两根手指扣住了了自己的手,他的心软了下,回头对她笑了笑,“怎么了?”
这还是见她第一次主动用肢体亲近人。
骆洛抿着嘴,也只是摇了摇头。
可付燃再要离开,她仍旧是把他的手扣得紧紧的,拉着他不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