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天佑离开的背影,点点头。
这是巴黎郊外的一处小别墅,雅致而有风情。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丝悲凉的清甜。
小绵瓜怯怯地跟在我的身后。后来,钱伯找了一位钢琴教师将她带到琴房去了,小家伙似乎也很有兴趣。
钱伯说,他先去安顿大少爷休息。
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有个漂亮的法国女孩,穿着护士服,在帮他记录病情和康复情况。
钱伯刚刚在外面告诉过我,她叫jeanne,是个护士,因为不会说中文,所以程天佑一直很安心地让她来照顾。
他叹气道,因为面对一个不懂他语言的人,他可以卸下全部的伪装,肆无忌惮地对着她倾诉脆弱和悲伤吧。唉,这孩子……这要命的坚强……
钱伯进屋后对天佑说,我带小绵瓜过来了,以后呢,我会让她常来的。不过,大少爷,您放心,我不会惊动三少爷那边的。
天佑点点头,对钱伯他一向放心。
钱伯告辞后,jeanne扶他躺下休息。他仔细倾听着钱伯离去的脚步声,直到它消失。良久,他轻轻说了一句,我好像看到她了,在雨里,还是那么美。
钱伯站在房门前,无声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退出房间。
钱伯看着我,说,我想,你已经猜到七七八八了吧?
他说,其实,到现在,他都不曾对我推心置腹地说过任何事,所以,这些七七八八,也不过是我守在他身边,自我揣测的罢了。
他叹气道,事情还是得从三亚说起……那场海难之后他醒来,发现自己双目失明了。那天只有我进入了重症监护室,他醒来后,发疯了一样,争吵,不配合,摔烂了诊疗仪器。
我告诉他,我是带着老爷子的命令来的,但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为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天,他默许了。
然后,就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你都经历了,你知道。
现在看来,他是知道自己失明后,第一时间逼着自己收拾好绝望的情绪,迅速为你先想好了后路。
所有在三亚的残忍和绝情,现在想来,就是想逼着你离开、恨他、死心;也为了让这么多人将他不爱你了的消息,传给老爷子吧。
我想,灌下你那些苦涩的药汁的时候,这孩子的心大概也跟着碎了吧。
我啊,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逼成这样。
现在想想,他当时默许我去找你谈做他外室的事时,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已经想好了全盘计划来保护你。
他自知自己眼睛瞎了,无法保全你。
而这世界上,唯一能拿命保全你的,除了他,大概也只有凉生了。
但是,他又不能告诉凉生自己失明了——你应该不知道,自古以来,这种家产的争夺,还有外姓亲戚的觊觎,会撕裂一个家族的根基。
把你成功地逼走之后,经过一个多月的复查,医生束手无策。大少爷失明这件事情,只有我和老爷子以及这几个贴身保镖知道。我们远避法国,一来是为了给大少爷看病,二来是为了躲人耳目。
哦,对了,为此我们还拟了公关——大少爷因为欧阳娇娇而心灰意冷,暂停一切公事。似是而非地发了出去,并不予正面回应此声明到底是不是他发的。
我听着这个用心良苦的故事,不停地擦眼泪,眼泪却不停地落下来。
钱伯看着远处的埃菲尔铁塔,似乎为一段往事失了神,说,我以为程家的男儿都薄情,没想到,到了他这里,竟然……
他叹了一口气,说,大少爷这半年来出现了自闭的情况,经常会自己跑出来……今天,他又趁着去医院,将我和保镖甩开,自己跑了出来。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湿,说,大概是心里太苦了,无处宣泄。
他说,自从三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提过你的名字,想来是出于对你的保护吧。大约,在他心里,为了你,已草木皆兵,包括对从小看护他长大的我……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吗?人在梦里是骗不了自己的啊!每次,他在梦里喊你的名字……我不是听不到。
他以为他不说,我就不知道吗?
面对黄昏细雨中的巴黎,古老的屋子,和那个爱我的男子,我抱着脸痛哭。
在看到他站起来四处寻找呼唤他的声音时,我手中的伞重重地落在地上。我瞪大眼睛,用手捂住嘴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息。
90姜生,你终于和他在一起了,现在的你,应该很快乐吧。
就如同一场梦。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迈开步子走向他和小绵瓜的。
他的头发比之前长了,人清瘦了。他俯下身,双手摩挲着小绵瓜的脸,太过惊讶,有太多的不确定,他问,小……绵瓜?!
小绵瓜竟哭了起来,说,程叔叔,是我!
她说,程叔叔,你怎么了?
程天佑低下头,笑笑,雨水将他黝黑的发打湿,他纤长的手在湿漉漉的雨地里,寻找着他刚才跌跤后遗失的墨镜。
他的手摸过小绵瓜的脚,当他几乎触到我的脚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如同雨下。
那一瞬间,打湿了他的手的,已不知是雨水还是我的泪水。
我低头,将他的墨镜拾起,交到他的手里,他说,谢谢你,小绵瓜。
我更愣了,那种不断翻腾在我心里的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伸出手,轻轻地在他眼前晃动,他却依旧微笑着,一脸茫然的表情。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似乎如同幽暗的黑洞!
而这黑洞一般的眼睛!
在三亚!
我曾看到过啊!
他问小绵瓜,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
小绵瓜看看我,我捂住嘴,冲着她悲伤地摇头。
小绵瓜为难地看着程天佑,然后说,凉生哥哥带我来的。
程天佑一愣,一脸非常警惕的表情,说,他也来了?他现在在哪儿?凉生,你在哪儿?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出来!
小绵瓜拉着他,怯怯地说,凉生哥哥没在,他在中国。他让陈叔叔带我来这里的,说是要给我治病。
程天佑原本紧张的神情瞬间松弛,他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握着眼镜。
他摸索着将眼镜放入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将小绵瓜拉进自己的怀里,摸索着将衬衫解开,挡住了小绵瓜的小脑袋。
突然,他问她,姜生……姐姐她……?
小绵瓜看着我,我泪流满面地冲着她摇摇头。
她说,她没在这儿。
程天佑愣了愣,然后笑笑,雨水飘洒在他的皮肤上,如同亲吻,他说,咿,我真傻,他们俩,怎么能不在一起呢?
他抬头,想要看着天一般,自言自语道,姜生,你终于和他在一起了。现在的你,应该很快乐吧。
他轻轻的一句话,将我的心戳得稀巴烂。
小绵瓜抬头看着他,说,程叔叔,你是不是惹姜生姐姐生气了?为什么我问起你,她总不告诉我。
天佑低头,笑了笑,说,对,叔叔不乖,惹姐姐生气了。
小绵瓜说,她为什么生气呀?你怎么惹她了?
天佑突然声音有些哽咽,说,因为叔叔……叔叔喜欢上了一只小猪。
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仿佛是压抑着这么长时日里异国他乡黑暗世界里的焦躁无助一般。
小绵瓜一愣,小猪?
程天佑一笑,说,你想听听小猪的故事吗?
小绵瓜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嗯嗯,想听。
程天佑就笑了,但那笑容里有些遮不住的凄伤。他像陷入了某种回忆的少年一样,说,很久很久之前啊,有一只小猪迷路了,它坐在路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