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在这种环境里时,会觉得此生不堪;如今回首,却只记得有人曾在那些难熬的时光里赠我美好。
宋栀看着我,很久,没有说任何话。
我回到自己的房子,只见屋外的窗台上放着一捧青草,青草下面,藏着两只鸡蛋。鸡蛋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铅笔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字——
老师,你要早点好起来。
我回头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人影一下就躲开了。
57姜生,你居然能说这么多字儿了?不玩自闭了?
生活越多磨难,那些微小的感动越令人心酸。
我拎着两只鸡蛋去找王林,想转给他,让他补充一下营养。
我进屋时,他的室友刘瑞和贾冉都在。刘瑞老师说他又去砌房子了!
然后贾冉酸不拉几地补了一句,他准备金屋藏娇呢。
我找到王林的时候,他果然在砌房子。
王林看见我,指了指身后这座砌得几乎差不多的石头房子,问我,怎么样,我的手艺?
我笑笑,咳嗽了一声,说挺好。
他说,我这是给我心爱的姑娘砌的房子,明年开春送给她。
我说,没想到,自己动手砌房子这么浪漫的事情你也能做出来,跟你比起来,那些送女人商品房的土大款们真的是逊毙了。
他说,姜生,你居然能说这么多字儿了?不玩自闭了?
我低头,问,男人都喜欢送女人房子表达爱吗?
他笑笑,说,房子能挡风遮雨吧。古代不是有“椒房之宠”吗?那是帝王表达爱的方式。现在有钱的男人可以送豪宅,我没有,我只有一砖一石一木,技术还不好,盖差了还得拆……但觉得,她一女孩子,独自在异乡,不希望她总感觉寄人篱下,希望她能有一个自己温暖的窝。
那天,王林告诉我,这房子,是送给宋栀的。
他说,这是秘密,姜生!
然后他拍拍我的脑袋,说,小崽子,你得保密!
我说,别拍!会被拍傻了的!当年就是你拍多了,我差点儿大学没毕业!
他毫不介意,又拍了我一下,才将鸡蛋收好,说,小姜生,为师去为你师母造房子去了!
我说,人家都没同意和你好。
他说,别闹了,悟空!那是为师还没跟她表达爱意!
王林一直是个特别放得开的人。当时在学校里,我们都很喜欢他。他和其他的老师不同,给我们带班的时候,他正在读研二,不拘俗套,会站在我们的立场上做事。
我们敬他,却也亲近他,很多人视他为“知心大爷”。
他是我们肆意挥洒的青春篇章,永远珍藏于记忆之中。
58节日是一种希望。我们是他们的希望,他们是我们的希望。
国庆节之后,我和宋栀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多少,尽管我们说了那么多平时不会说的话。
宋栀依旧冷冰冰的,王林喜欢称呼她为“冻豆腐”。
而我,依然多数时间在沉默,沉默地倾听,沉默地微笑。和学生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小绵瓜。
哦,王林喜欢称呼我“姜呆瓜”。
所以,当这个冻夜,宋栀抱着被子走进我的房子里时,我突然有些不习惯。
宋栀上床前,倒了半茶杯酒,问我,喝不喝?
我说,喝啥?
她说,交杯酒啊。
我说,交杯酒?!
她说,对啊!一会儿还得洞房呢。
我说,啊?
她扯嘴一笑,好了,逗你呢!怪不得王林私下里老喊你呆瓜呢。
她说,喝点儿酒,血液循环快,不容易生冻疮。这是你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没经验了吧?
她将酒杯递给我,说,喝吧!
我咕咚一口饮下,顿时觉得嗓子火辣辣的,跟小刀割了一样,然后不住地咳嗽。
她说,这酒六十度啊!姜老师,你慢些抿……
我一面咳嗽,一面说,那你不早说!
我说,对了,王林说你在这里已经快七年了,为什么会这么久?
宋栀挑了挑眉毛,说,好狗腿!
我愣了愣,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说,什么?
宋栀说,夸你!
我说,哦。为什么这么久?
她皱眉,问,必须回答吗?
53脱身。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半年的光阴,已经在这座幽静的大山里飞逝而去。
我没有去西藏。
在我和凉生因小九起争执的那个下午,我整个人都浸在冷水浴中,试图让自己冷静——他不希望小九待在北小武的身边,就如程家不希望我留在他的身边。龚言是直接而冷漠的,关于北小武的那场交换,我此生都不愿想起。
我从冷水里走出来,用浴巾将自己包裹住,抱着身体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开启离城的倒计时。
除了自己,无人知晓。
我突然想起了王林的典当款。
我找到王林的时候,他在福利院,我顺道去看了小绵瓜,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我竟有一种流眼泪的冲动。
我将典当款交给王林,我说,我给你做的活当,你将来可以拿着当票去取手表。
王林笑着说,等我买彩票发财吧。
他看了看钱,说,没想到会这么多。
我低下头,我没有告诉他,里面有我加的一部分。
离开福利院之前,我紧紧地抱了抱小绵瓜。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林跑出来喊住我,说,姜生,我们要同去的一位志愿者家里出事了,你能不能帮我顶半年啊?一时间,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
我微微犹豫,回头说,给我点儿时间考虑一下吧。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考虑多长时间,就在十几个小时后,龚言将飞机票递给我那一刻,我就决定跟着王林去西南山区了。
龚言递给我飞机票,伸手拦住了我,示意我可以坐他的车顺路去机场——那一刻,我想到的是自己有1的几率殒命于去机场的路上,还有99的几率会殒命于西藏某片无人区里。
我不惮于将人性幻想到恶劣至此,但是,程家对于我来说,就是魔鬼的代名词。
我当下伸手拦住了一辆的士,微笑着拒绝了龚言,称自己已经约好了朋友,我得乘的士去接她,一起去机场。
我明显感觉到了龚言的迟疑,但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不得不微笑着将我送上了的士,他说,姜小姐,再见。
我点点头,说,再见。
但上了车却是一身冷汗,我瞄了一眼后视镜,龚言的车果然跟在后面。我抖着手给王林打了电话,语气充满了焦虑,我说,我在出租车上,但是我可能被跟踪了……
王林迅速清醒,他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他虽然不明白事由,却还是告诉我应该怎样去做。
我们约定了地点。
我让出租车拐进了麦当劳的二十四小时汽车餐厅,利用点餐时的遮蔽,迅速地上了王林租来的车,并让原出租车继续往机场方向前行,以免引起跟踪汽车的怀疑。
当这一切搞定,在王林的车里,我已然浑身瘫软。
王林迅速将车停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喊来同事把车送回租车公司,带着我换乘了一辆的士走了。
54情妇一事,已经传了好久了吧?
就这样,我跟着王林和他千田格的其他志愿者一起来到了西南山区,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支教老师。
这是我从未敢奢望的生活,内心宁静和富足。
虽然,我是在“为自己脱身”的情境之下,加入了王林的支教志愿者行列,而当我来到这里,触目的一切,接触的一切,却将我的整个人生给颠覆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看到八岁的姐姐带着三岁的弟弟来读书;我从来没有想到,一群像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脏兮兮的孩子却在课堂上大声呐喊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些孩子赶到这所学校要走几十里的山路,从早晨五点开始上路,一路伴随他们的是煤油灯、手电筒;当我们面对着一排排矿泉水不知道该选娃哈哈还是怡宝的时候,他们却要为了喝一口生水,走很远的山路将其挑回家……
这种灵魂上的深深的震撼和触动,使我在这里待了半年有余,都依然会为这些坚持追梦、单纯质朴的孩子而偷偷地感动,偷偷地落泪。
我有一把骨梳,上面嵌着一颗红豆,我用这长梳子为那些小女孩、我的学生梳过长长的头发。我学会了针线,给他们缝补破洞的衣服——这里的孩子,几乎有一半的父母都在遥远的大城市里打工。
无论来此之前你过着怎样的生活,当你融入到这个带着太多感动彩色的世界里,面对太多的纯粹和天真,你的内心会让你做很多你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
为此,王林总是感慨,他说,姜生,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在这里一待就是大半年时间。
我低头,心里叹道,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地方。让人忍不住想付出自己的所有。
王林见我不说话,便自言自语起来。
他感慨说,我总记得半年前的那个黎明,带你出城的时候,就像是警匪片里拐走了某个黑社会大哥的情妇一样……
我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他摊摊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欸欸欸?你居然肯说这么多字儿了,还吟诗,多难得啊,得在校门口挂俩爆竹庆祝一下。
这半年时间里,我整个人都很沉默。虽然在此处内心震撼很多,但说到底是揣着无边的心事。
他说,不过,我一直都想问你,你嗓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我笑笑,清清嗓子,收起刚刚批改好的孩子们的作业本,说,情妇一事,已经传了好久了吧?
王林笑笑,说,你愿意跟我说说这段过去吗?
我想了想,说,好啊,不过……不是现在。
王林说,姜老师,没你这么说话大喘气的。
我笑道,其实吧,我觉得黑社会大佬的情妇这种事情……纯粹是电影里的情节,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的。让你们失望咯,我不是。以后同学聚会的时候,你一定得替我好好洗白一下。
王林坐到办公桌上,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挺奇怪的,怎么读书的时候,关于你是某黑社会大佬的情妇这件事,在你们同学中流传得那么广泛?
我说,大学的时候,大家都很无聊啊,然后女孩子都怀春啊,电视剧、言情小说看得又很多。
王林说,她们说,总会有人按季节把很多漂亮的衣服送到你的寝室。
我说,可是,为什么不能是我的父母呢?
王林说,她们说,经常会有一辆轿车幽灵一般,悄悄地跟在你身后,里面坐了一个戴黑墨镜的男人……
我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