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离人·雨霖铃(6)

凉生忙从回廊处冲出来,满面惊恐的表情,当他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像是稳住了神,放下了心,眼眶却止不住地红了。

我对凉生说,小九,我、我看到了小九!

凉生愣了一下,看着我,走上来,很坚决地握住我的肩膀,说,你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说,可……

凉生态度坚决极了,说,如果你真心为了北小武好!

我看着凉生放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很久很久。

45他看着我,仿佛是在回首并告别一段时光,一段有小九的时光。

我挣脱凉生,冲下楼的时候,小九早已不见踪影;而围观群众也已经散去,打扫卫生的工人说,那个跳楼的人发疯了一样,不肯被收治,一瘸一拐地自己打车跑了。

我落寞地站在医院门外,这长长的街,这喧闹的城。

凉生走上来,突然间,我像是被秘密憋炸了的气球,歇斯底里地冲他喊,我们有什么权力,以“为了某个人好”的名义,定夺一个人是否应该存在于他的身旁?!

我们有什么权力?!

我这突来的过激反应,将凉生吓了一跳。

老陈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心下明了,却没有说话。

回去后,我整整冷静了半个下午,花洒淋下的冷水都无法让我彻底平静。

傍晚,我们去医院里接八宝。凉生将我们送到病房门口,自己去一旁的停车场停车。金陵看着我和凉生彼此间诡异的沉默,便问我,你和……嗯……你哥没事儿吧?

我沉默了一下,告诉金陵,我可能看到小九了。

金陵无比警惕地看着我,说,不可能!

我说,这是我在这个城市第二次看到她了,是真的。

金陵问,在哪儿?

我说,就在医院里。她……她可能……吸毒。

金陵看了看我,说,这个可能。

我说,凉生说,我不该告诉北小武……

金陵挑了挑眉毛,说,你觉得小九怎么样?

我说,她是我的朋友。

其实,这句话,是我略微犹豫后才说出口的。我曾经想过,是否要加一个“曾”字,例如:她曾是我的朋友。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是多么希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场背叛和伤害。

金陵说,朋友?呵呵,“朋友”这个词可真是块上好的遮羞布!蜀锦的!这个世界上,顶着朋友的名义,背后捅你一刀的人真的不要太多了!

她再也不加掩饰,气愤难当。

我愣了一下,低头说,金陵……你知道的,小九……当时……是有苦衷,她没办法,她很可怜,她会那么做,也是被程天恩逼得……

金陵说,我不知道!她的苦衷,我为什么要知道?!

她顿了一下,仿佛在隐忍某种情绪,然后,她说,姜生你看着我!我爱程天恩!我当年都爱他爱得走火入魔、死去活来了!他就是说,你吞把剪刀下去我就爱你,我也就吞了!我吞十把!让他生生世世都爱我!!可他当时却跟我说,只要我把那包毒品放到你的口袋里,他就一辈子对我好,永远不离开我!姜生!你是我的朋友啊!我当年是多么软弱的一个女孩子啊!程天恩这简直是赤裸裸地诱惑我你知不知道?!这简直是给我灌春药啊!我就是没出卖你!朋友这事儿,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在这个世界上,是该善良,但是善良太过,就是蠢货、是懦弱!

我愣了很久,终于说出了憋在心底许久的话,我说,金陵,你变了。

她变了,再也不是当时那个为了测试成绩不好而哭大半个夜晚的温婉的小姑娘,她身上曾有的柔柔怯怯的美,如今却变得那么直接,那么凛冽。我曾想过,是不是程天恩做了什么刺激到了她,亦或是变了,就是变了。

金陵抬头,望望天,眼睛里闪过一丝莹亮的光,她说,是的,我变了。

我张张嘴巴,我想问,你为什么变了?可又觉得这台词问起来像台湾言情剧里的白兔女主一样脑残,我不过是略脑残,不能再自黑了。

她说,不管你怎么看我,姜生,我不喜欢你和小九接触!我不喜欢背叛出卖朋友的人!that’sall!

我们到了病房的时候,八宝已经醒了,一个不知趣的摄影师来探望她,就是那个将八宝捧成网络小红人儿的那个。

然后,八宝那一刻苍白孱弱的美,黑发如瀑,肤白如雪,美得惊心动魄,深深地打动了他,于是,病房里好一顿“咔嚓”。

我和金陵默不作声。

柯小柔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那摄影师拍摄时扭动的屁股,略显挑剔的模样。

这一刻,我们无人知道,不久之后,这一组照片的横空出世,将改变我们很多人的命运。

又或许,命运本来就是既定的,它只是在不远处,安静含笑地等待着我们。

北小武抱着一堆药冲进来,那摄影师正在激情澎湃地“咔嚓”,他二话没说,一拳就将那摄影师送出门了。

八宝说,你怎么这么对小q啊?我们这是工作!

北小武说,工作?医院里?还拍照?穿着病号服?你怎么不穿上护士装啊?你av女优啊?!

八宝说,你这什么人啊,满脑子淫邪思想!不过……她抱着脸做花痴状,说,可我好喜欢。

金陵对我说,看到了没?这纯洁的男女关系要开始了啊。

她还用吸在嗓子眼儿里的声音提醒我,乖,别想小九了。她如果真的再回到北小武身边,会害惨他的。当然……她斜了八宝一眼,拍拍自己的脑袋,一脸略显绝望的小表情,叹道,这个八宝也不是个省油的……反正是重度残疾和轻度残疾的区别而已啦……哎,你说北小武这人就招这一类型的是吧?哎哎,你不会真的打算告诉北小武吧?

柯小柔说,你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地跟她说些什么?

金陵看了他一眼,说,说你这么帅,不爱女人已经是我们莫大的损失,你还伤口上撒盐,跟我们抢男人,我们这些庸脂俗粉的不是你的对手啊!

金陵挑挑眉毛,说,看样子,找个机会,我们得对咱们的柔柔来点儿硬的,要不然总觉得不踏实啊。

北小武在船上开始念叨,妈!今天是你的忌日,我给你带儿媳妇们来了,男款、女款都有,你喜欢哪一款的就多找ta聊聊。

柯小柔“啊”地尖叫起来,我才不是你儿媳妇呢!

八宝特虔诚,也不问缘由,对着水就一拜,说,妈,我来看你了!然后,她白了柯小柔一眼,说,你倒是想!

我和金陵对视了一眼,金陵说,我永远都追不上北小武的步伐。

北小武对我和金陵笑笑,说,不好意思啊,这糊弄糊弄老太太,让她在底下好高兴高兴。

柯小柔冷笑道,小心老太太高兴大发了,上来找你。

北小武说,那是我妈,我怕个啥?!

他静静地看着湖面,眸子映着微微抖动的波光,他说,如果现在她能活过来,我倒愿拿我的命来换她。

金陵拍拍他的肩膀,不让他太过悲伤。

八宝也看着他,说,北小武,让我做你女朋友吧!让你妈,不,让咱妈真的有个儿媳妇好不好?

北小武特深情地看看她,斩钉截铁就俩字儿,不好!

八宝并不气馁,说,好啦好啦,既然你现在还不想我做你女朋友,那么我们俩先做炮友吧。

北小武似乎并不觉得好笑,没说话。

八宝看着他,很久,说,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啊?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就喜欢喜欢我吧,一点点儿就好!

然后她就跟一蜜蜂似的对着北小武“嗡嗡”个不停: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吧、女朋友吧、女朋友吧……

燥热的天气下,让湖面皱起的微风,不减丝毫热度,北小武终于晕了脑袋,他说,好!

我和金陵、柯小柔都睁大了眼睛——这是多么神圣而又庄严的、不可思议也不能预料的一刻啊。

我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微弱的遗憾的念头,我想起了那个叫小九的女子。

这世界上,或许注定,我们最初的追逐,不能陪伴我们终老。

或许这世间的爱情,注定是一场又一场心酸又欢喜的替代?

八宝欣喜若狂,不敢相信地看着北小武,说,你答应了?!

北小武不紧不慢地说,我说“好”的意思呢,其实是有条件的,你要是敢跳下去,我就同意你做我女朋友……

他的话音还没落,只听到“咕咚”一声,八宝不见了!

北小武之所以敢说上面那句话,是因为他知道八宝不会水,所以笃定她不敢跳。

可是,刚才怎么着了?

那“咕咚”的一声,是八宝!

43我看到清水河里,那个小小的自己,她的眼泪是那样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急诊室里,医生不住地给昏迷的八宝按压心脏。

她浑身已近苍白,略微有些僵硬。

北小武在一旁不住地抓头发,金陵不住地安慰他,说,八宝这姑娘命大,不会有事儿的。

北小武说,我就是一傻子!我的嘴怎么就这么欠!

他脸色苍白,脸上已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浑身湿透。柯小柔给我拿来毛巾,披在我身上,小眉毛一皱,说,小心点儿,别着凉。

我点点头,突觉得小小温暖,便又转头焦急地看向八宝那里。

凉生接到金陵的电话时已经在机场了,他放弃了登机,匆匆驱车赶了过来,见我一身湿透,说,你没事吧?

我看了金陵一眼,埋怨她不该给凉生打电话。

然后,我看着凉生,点点头,垂下眼帘,瞥见他纱布缠绕的手。有些伤,在身体上,而有些伤,在心上,你看不到的地方。

凉生对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便会意离开了。

凉生见我无事,便走过去拍了拍北小武的肩膀,以示安慰——一天之间,大喜与大悲,他都遭逢了。

突然,听到有医生说,心跳已经出现,赶紧推进去!上呼吸机!吸氧!快!

北小武冲上前,说,她醒了?

医生一把将他推开,我们还没来得及围上去,两三个护士已经跑上前,推着安置着八宝的担架床向急救室狂奔而去。

北小武开始抓狂,不是恢复心跳了吗?这是?这是?

另一个在旁边的医生检查完自己的病号,走过来,像是在替上一个医生解释,说,不是不让你们看。溺水的病人心脏复苏不一定就能活过来,且不说长时间缺氧会导致的脑细胞凋亡,很多人苏醒两小时后都能死亡,就是因为肺内栓塞,导致呼吸衰竭。作为家属,在这个时候多相信一下我们医生吧。我们不是不近人情,是你们的关心反而会干扰我们的正常治疗。

北小武一听,又吓得不轻,追上前去也不敢靠近,只是跟在担架床后面,哭着强调,说,你们一定要救活她啊!求求你们了!

那一刻,我看着北小武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突然看到了不久之前在三亚的自己。

虽然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可是,我多么想问问北小武,如果上天给你一次机会,让八宝醒来,但交换条件是,让她做你的女朋友,而你,永远地忘记你的小九……你肯不肯?愿不愿意?

那么,那样的在一起,你对八宝是爱吗?

这世界上的爱情,到底是纯粹的,还是复杂的?

这世界上的爱,真的能不掺杂任何其他感情吗?比如负疚?比如怜悯?比如感激?比如报答?

凉生看着我发呆的表情,仔细地用毛巾擦拭我的头发,他说,你有肺炎的,不能再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