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惊梦·懒画眉(2)

你说,你给我讲每天发生的事情,你替我看每一天的风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叶……

他轻轻的声音,如同憧憬着童话一般的声息。他喃喃着,你说,你会守着我,给我擦每天落在眉毛上的尘,你会看着我生出第一条皱纹,看着我满头白发……

你说你会活着守着我,直到我,或者你的百年。

他静静地重复着,如同一个小孩回味着糖果的香甜。

凉生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一切。

我的心里,翻涌起千般滋味。

程天佑低着头,轻轻摩挲着我的长发,仿佛倾尽了一生的温柔,说,姜生,那一刻,我躺在床上,真的希望就这样一直躺下去,直到百年之后。

说到这里,他无比落寞地叹了口气,可是,姜生,你大抵不知道,现在的程家,却已处于风雨飘摇之际。1991年程家在香港合纵连横,收购恒泰,何等意气风发。现如今,程家却也面临被收购的境地……你以为,这次只是个简单的模特大赛吗?不,这是在向那些二世祖们筹钱。他们寻欢,我们筹钱……

我的身体不由一僵。

他叹气,摩挲着我的脸,说,祖父年老,族人虎视眈眈,如果我再像父亲那样游戏人间,不管不顾……那么,整个程家就要在我手里毁掉了!

我抬头,推开他,说,所以你就选择毁掉我吗?

他没说话。

半晌,他看着手中的合约,说,我以为这是对我们俩最好的成全,没想到是“毁掉你”。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刚刚那句“以后,不要再这么傻了”是什么意思。

是啊!

不要傻到因为别人的一句温柔的示好,你就觉得他改换了心意。他改换的怎么能是心意?他改换的只是让你接受的方式!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说,程天佑,我以为你这样的男人的字典里,永远不会有妥协。我错看你了!

程天佑叹气道,你以为只有凉生会妥协吗?当年他离你而去,远走法国。唉,所有的男人都会!只要他付不起这代价,只要他付出的代价会让他落魄得像孙子一样!

我的心仿佛堕入了严寒冰窖。

突然间,我仿佛失忆了一般,再也记不得曾经是否真的有一个男人强势霸道地对我说过——若我是他,若是我爱你,就是天王老子拉着你的手,我也会带你走。

如今想起,再多的信誓旦旦、生死盟约,到头来,不过是甜言蜜语说过头后的一句天大的笑话。

可笑度与甜蜜度成正比。

我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泪,冲着他笑,仿佛刚才相拥而泣的那些温柔缱绻,都是烟云一般。

我仰着尖尖的下巴,冷笑道,我以为你会死掉,你永远醒不了了,我才会在你床前说那些生死不渝的话!你,不要太当真!

他低着头,若无其事地整理着那些合约,没说话。

我说,程天佑,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对于你,我永远都是内疚!亏欠!永远都不会是爱的!你把我留在身边干吗?有意思吗?留一个不爱你的女人,留一个心里永远只有别的男人的女人,有意思吗?!你是受虐狂吗?!你是变态吗?!

他依旧不说话。

钱伯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劝道,姜小姐,对大少爷说话,你多留点儿口德吧!

我横了钱伯一眼,无比悲凉,我说,口德?!我若有“德”,也早让你们给活活弄没了!

我指着程天佑说,姓程的!你听到了吗?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从我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是在利用你。我知道你有钱,你是款儿爷,你是凯子,能满足我所有的欲望!我拜金!我贪图享受!我配你不起……

程天佑没看我,他笑了笑,带着微微悲伤的味道,却又那么无情,他说,你爱不爱我,心里有没有我,我心里清楚。你的身体,比你的嘴巴诚实。

他当着那么多人面前调情,不如说是侮辱。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我冲着他深深鞠了一躬,我说,谢谢程大公子救我!一次深海,一次火海,救命之恩,没齿不忘,容他日再报,这里就别过了!

说完,我转身,狠狠擦掉眼角的泪,快步离开。

他说,你要走?

我没回头,说,是。

他说,为了他?

我赌气一般,说,是!

她随着他的步子,缓缓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白净的脸,乌黑的发,淡扫的眉,还有眼神之中,那一种笃定的温柔与安然。

我愣在了那里,乱着发,涕泪四流,毫无半点仪态。

我愣愣地看着他和她,不敢相信一样,喃喃道,宁信?

25你总是这么轻易让我改变自己的决心。姜生,你是个妖精吗?

她看到我和凉生,微微一愕,仰起白净的脸,看了看身边的天佑。

他停步在楼梯处,双目审视般看着楼下。大病初愈之后,他冷静,沉默,双唇紧闭,如同一座黑夜中孤独的山。

宁信见他并不说话,自己便微微加快步子,独自走了下来,走向我,私密却又下意识地护着小腹。

我愣愣地看着她,又回头看看钱伯,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告诉我,没有去见他的必要了。

好像……真的没必要了。

宁信看着我,微微一愕,瞬即轻轻扶住我,仔细打量,很关切地说,听说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凉生,对我说,你让他担心坏了。

然后,她仿佛对凉生解释一般,说,昨天你走之后,未央找不到你,就跑去你家乱砸东西,我过去阻止她……所以,你放在客厅里的那张报纸,我不小心也看到了,上面有血迹,我也看到了……我担心得不得了,也就飞了过来。所幸啊,他们俩都没事。

凉生迟疑着点点头。

宁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楼梯处的天佑。

我恍然,终究讪讪,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呃,钱伯说,他人没事……我……我只是不放心……我……

宁信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探身靠近我,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她说,他没事,我和孩子,也就没事了。

她的声音极小,只有我和近处的凉生能够听到。

我挤出一丝笑容,自己都觉得勉强。

宁信看了看我和凉生,然后,她语气委屈,眼红含泪,忍了又忍,说,他啊,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说啊?

孩子?凉生猛然抬头,看着我。

我讪笑。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凉生狠狠瞪了楼梯处的程天佑一眼,一把拉起我的手,说,跟我走!

啊?我一惊。

我说,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凉生说,不管去哪儿,就是这辈子再也不能同他在一起了!

啊?凉生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凉生看着我的眼睛,面容严肃峻然。

他说,我不能让你跟别的女人去分享同一个男人!我不要你还没嫁进门去就已经有孩子喊你后妈!我不要你之后都生活在幽怨之中,郁郁寡欢,每日以泪洗面,像我们的母亲一样!不管你爱他爱得要死还是要活,我都不允许你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

他突来的霸道和任性,让我不知是欢喜还是忧伤。

谁说我哥有别的女人?谁说我哥让她当后妈?谁说我哥会让她一辈子郁郁寡欢?我哥那是巴不得把她当菩萨供着,晨昏叩首,早晚烧香……不对,是咱哥。

这时,天恩从转角处幽幽地拐进来,他坐在轮椅上,不依不饶,像是挑衅一样,望着凉生。

汪四平在一旁憋着劲儿,翻着眼珠子来回晃,看着钱伯不说话。

这些年,青面兽同学虽然总落下风,但始终瞧不上笑面虎。据说是因为钱伯的旧主人曾是一位有着倾国倾城之貌的压寨夫人。那还是五十年代的事儿,程方正二十四岁,只身入湘西。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与这被掠入土匪窝的女子一见钟情,月下私奔了。而钱伯那时只有十二三岁,是土匪头子用来看住压寨夫人的小喽啰。压寨夫人心善,怕自己失踪连累了他,拼了性命,也将他带出了大山。正因这段往事,汪四平总瞧不上钱伯。

天恩身边的人见汪大总管又在拿捏自个儿的身份,很是无奈,只能恭敬地对钱伯解释道,有台风,航班改签了。

凉生没放开我的手,将我挡在身后,看着他,突然一笑,说,对,是咱哥。不过,这个“咱”也承蒙二哥您慷慨成全,没有您的肢体不全,我也入不了你们程家,做不了这风光的程家三少爷。

程天恩被戳到了伤心处,脸色顿时酱紫,唇色都发白了。

我回头看着凉生,我从来没有想到他的嘴巴会这么毒,会这么毫无掩饰地直戳天恩的痛处。

凉生已不许我再犹豫,将我一把横抱起来,说,走!

站住!

楼梯处的程天佑终于缓缓走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极度霸道,落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