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这样。
可是,我却永远走不出小鱼山的那一夜。那一夜那个人,像噩梦一样,追着我,缠着我,此生不能解脱。
我更走不出的是,那一夜,我曾愿意试图交付我的心的男人,目睹了这一切。
属于他的我,属于我的他。
此后,无论我如何开解我自己,那不是我的错误——
可这世界就是这样,别人做的恶、犯的错,遭惩罚的却永远是最无辜的我们!
这一刻,说出“不配”两个字,心虽然痛了,却也释然了。
说实话,需要勇气;面对自己的心,也需要勇气。
程天恩没说话,盯着我,半天,他才躺回枕头上,斜靠着床头,无奈叹气,说,好吧,好吧。
他说,你要是被我爷爷弄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说,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亲手给你收尸,把你烧掉,拿你的骨灰送给我哥。噢,这也算是成全了你,生不能嫁给我哥,死了也陪着他。他的话,听得我满头蹿黑线。能让一个心灰意冷的人抓狂,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我问他,一定要把你爷爷说得这么恐怖吗?
程天恩鼻子微微一皱,眉毛微微一挑,说,嗯,不然呢?
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糖,随意吃了一颗,然后扔我一颗。
然后,我就接过,看了看,跟着他吃掉了。
钱助理扑进来的时候,我正细细地嚼着糖,程天恩斜卧着看着我吃糖,慵懒得不得了,一副“本少体弱多病”的姿态。
钱助理真的是“扑”进来的,他看到我还存活在程天恩的狼爪之下,很是不可思议,微微带着尴尬,他对程天恩解释说,我……我以为……
程天恩慵懒地躺下,一脸傲娇的小表情,仿佛是酒饱饭足后的小狼崽,舔着小狼爪子,说,你以为我把她吃了?
钱助理尴尬地笑笑,嘴上却说,呵呵,哪能!
程天恩直接把糖盒扔到他脸上,二少爷傲娇属性爆发了,他说,闭嘴!别对我说什么“呵呵”!
突然,我感到一丝眩晕,整个人微微一晃。
程天恩见我如此,微微侧了侧身子,胳膊斜撑着脑袋,一副修成正果的表情。
他冲钱助理摆摆他的小狼爪子,说,赶紧把她打包送走!你爹,钱伯要来了,是我们家老爷子派他来的。我怕啊,我保不住我哥的这个宝儿了!
钱助理忙扶住我,转头看着天恩,焦急地问,二少爷,她这是、这是?
程天恩伸了伸他的小狼腰,一副老谋深算的小模样,说,糖丸里有药,够她睡的,赶紧地,给我送走!
钱助理一急,口不择言,竟然是质问的语气,你怎么能把泡别的女人的烂招儿用在你哥的女人身上?
程天恩毫不忌讳,冷笑道,烂招儿?怎么能说是烂招儿?!爷这么荤素不忌的,要真用了烂招儿,她现在指不定是谁的女人了。钱小怜,你知足吧!
他称呼钱助理“小怜”,是挖苦他过多地怜香惜玉。
我听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啊,程天恩,我差点要“洗心革面”对你有新的认识,你却又趁我不注意拿糖丸算计我,早该知道的,狼崽子怎么可以轻信,怎么可以?!
程天恩抛给我一媚眼,那表情就是——小样儿,少跟我玩倔强!灰姑娘那点儿小别扭,你以为我是程天佑啊。老子是狼!惹怒了老子,老子拿你骨灰搅着海底泥做面膜,专涂猪脸上。
至于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浪费了程天狼……哦不,程天恩的一番苦心——就在钱助理拖着我或者抱着我,想要把我打包隐匿的时候,那个被称作“钱伯”的神秘人物竟已悄无声息地抵达了程天恩的病房前。
电话里他笑吟吟说他明天中午到,结果黎明时就已空降,让人毫无准备。
钱助理抬头一看,呵呵,一爹从天而降,瞬间就觉两眼一黑,“吧唧”把我搁在地上。
我尚未完全昏迷,吃疼地闷闷地“哎哟”了一声。
他觉得不妥,连忙扶了我一把,然后哆哆嗦嗦地,对着那个衣衫朴素、年逾六旬的老人喊了一声,爸——
我昏昏然,应了一声,哎——
钱助理的脸直接绿了,小情绪一别扭,小手一松,我“吧唧”一声又被扔到地上。
这下,我没有“哎哟”出声,倒是程天恩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在汪公公的搀扶下起身,堆着笑,将我挡在身后,似是决心守护一般。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为自己在意的人。
这时,一个护士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问道,程天佑的家属?谁是姜生啊?病人……
我想说我是。
可程天恩那颗泡妞用的大糖丸实在太歹毒了,我已迷糊得只剩下一丝意识,而这一丝微弱的意识,都不足以让我辨认出会把我变成海底泥、大茶杯的钱伯,就已稍纵即逝。
这药力好奇怪,让人总想发笑,感觉像是含笑九泉了。
或者,大概在某种潜意识里,程天恩之于我,是某种意义上的……“亲人”?!唉,这亲人,可真够相爱相杀的。
再也或者,从更深层次上说,在他无害的状态下,在我心里,他是我亲闺密金陵同学的男人?
对啊,我闺密的男人昏倒了,我怎么也得看着他醒过来啊。
其实,我只是在他昏倒的那一刻,回眸看了眼icu病床上昏迷着的程天佑。我想,这一刻,如果他在的话,一定会守在天恩身边。无论天恩是张牙舞爪的魔鬼,还是坠落人间的天使。
这个原因,大概已经足够。
欠得太多,总急于偿还。
程天恩看到我,没说话。
盛怒之后,他整个人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躺在床上,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脸上凝敛着一种安静和完美。我觉得他很好地演绎出了什么叫作“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刻,我都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把他拍下来发微信朋友圈,就配上这两句解读,然后我自己给自己点个赞。
汪公公说,二少爷,医生让您多休息。说完,他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就是,好走不送,别影响我家天恩睡觉。
我自觉无趣,又一心牵挂天佑,想要离开时,程天恩却喊住了我,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对汪四平说,给她买机票,让她离开。
我愣了一下,猛转身,我说,我是病号……
他抬头,一眼看穿般的冷静,说,你不过是不放心他。
默然片刻,他叹了口气,说,钱伯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爷爷失去谁,都不可能失去大哥的。
我没说话,那是我不愿被说破的心事。
我看着天恩,低头说,他不醒,我怎么能安心离开?
程天恩看着我,语气淡淡,言语还是挖人心疼,他说,你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爱自己,不愿背负良心债?其实不过就是为了自己心安,对不对?
我低头说,随便你怎么想吧。
程天恩声音很淡,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
他说,我哥拿你当心头好,可是我们家老爷子却绝容不下你。
他不无嘲讽地说,当初,只一个凉生,他老人家便对你有诸多不满。今天,你“哐当”一个晴天霹雳劈在他老人家眼前,你和他的心头肉、他的长孙、他的所有心血所托的程家大公子竟然也有染!你不会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有多想你被雷劈死吧!
说到这里,天恩戏谑着冷笑道,左手勾搭人家外孙,右手勾搭人家长孙,换成谁,谁都劈你。你还真当自己“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啊?
我沉默不言。
他炫耀他是诗人,我只好炫耀我是哑巴。
程天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汪四平,示意他出去。
汪四平离开后,程天恩看着我,说,你……刚刚不是质问我有多恨他吗?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
一个平日里那么骄傲的男子,居然满脸镌刻着那么清晰的痛苦。这种痛苦沿着他的每一个表情纹,每一根脉络,雕刻成他那精美如玉般的面容。
他说,那么我就告诉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这些年……这些年……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恨他,恨不得他死!可就在前天,当医生告诉我……他这辈子可能永远醒不来的时候……我宁可会死掉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他!我恨不能替他啊!姜生!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轻轻一句,他是我哥。
小孩一般的声息,甚是黏腻。
他说,姜生,他是我哥啊。
从小到大,我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我喜欢着他喜欢过的东西,看他看过的动画片,吃他爱吃的糖果,玩他玩过的游戏……他给了我父兄般的宠……这种宠,血化不开的宠。姜生,你不会不清楚,因为你也有一个哥哥,从小万般宠你爱你,视你如珍宝的哥哥……
可正因为这些宠爱,才让我在……后来……那么恨他……我想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可能都会伤害到我,但是我从来都不会想到,我最爱的哥哥,最爱我的哥哥……会让我失去了双腿……让我失去了站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我甚至再也不能去摸一下我喜欢的篮球……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静静地滑落,仿佛是从骨头里面渗出的血一样凝重。
他没有看我,望向窗外。那么倔强、妖孽的一个人,此刻,居然对一个和他关系复杂微妙的类似于敌人一般的女人,倾吐他那些苦到心肺、苦不堪言的心事。
这些见不得光的、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长期以来,都这样狂暴无拦地在他心里发酵着。
谁也拯救不了他。
他笑了笑,说,在我失去双腿、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麻药的药效还没有消退,我就看到哭得不成样子的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平日里被我视为英雄的他哭得那么狼狈。姜生,从小到大,他都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我就安慰他,我笑着说,哥,手术不疼……真不疼,你别哭……姜生,那一年,我才十几岁……被截去了双腿,我却安慰他,别哭……我还努力地对他笑,逗他笑……
因为他是我最亲爱的大哥……
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推倒梯子的。因为我知道,他不知道我在上面……
这些年,我一遍一遍说服我自己。
可是,我却做不到不恨他。
姜生,我恨死了这个“恨他”的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怎么可以去“恨他”,怎么能去“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