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回过神来,终于舒展眉眼,流露出了今日第一抹真心的笑容。
笑意温和清浅,宛如桃花初绽。
“……说的也是。”
“不过,难道你就不怕吗?”
她的笑容一放即收,很快又沉下脸来,“震洲国君年少,懦弱无能,朝政早已为国公府把持。震洲之上的辰星殿,如今也是乌烟瘴气,不顾凡人死活。”
“你豁出一切去击天鼓,就不怕只是以卵击石,连半点声响都留不下吗?”
琉璃看出聂昭决心坚定,却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般愚蠢耿直之人,便忍不住半是忧心,半是挑衅地问了一句。
本以为聂昭会爽快回答“不怕”,却不料她爽快是爽快,却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
“我当然怕啊。怕出师未捷身先死,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人死如灯灭,哪怕是为了多做一些事情,我也要竭尽全力活下去。”
聂昭偏转面孔,半开玩笑地眨眨眼睛,向琉璃抛了个没半点媚态的山寨媚眼。
“所以,我事先做了两手准备。秋小姐,你听说过‘直播’吗?”
“直……什么?”
……
……
同一时刻,云海之上的仙界。
“阮轻罗那厮,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平日里对我们没个好脸色,突然说要邀请各殿仙君品茶,还说人越多越好……我看啊,多半没安好心。”
“诸位慎言。阮仙君乃太阴殿掌事,位同上神,不与我等并列。说不定,她找我们另有要事。”
“哼,能有什么要事!她当太阴殿还是从前吗?本君倒要看看,烛幽伤重,帝君闭关,还有谁能给她撑腰!”
“嘘。你们快看,那不是太白殿的长庚上神吗?还有清玄上神,东曦神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阮轻罗究竟邀请了多少人?”
“…………”
太阴殿外,一片浩浩汤汤的碧水之滨。
水中碧叶接天,红莲映日,成群的鸳鸯和绿头鸭自在畅游。
水边人影幢幢,人声涌动,嗓门一个比一个高,腔调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听上去也像是一群鸭。
暮雪尘独自站在不远处,手按长刀,脸色冷得像天山积雪,看上去很想把他们一刀一个给片了。
“阿尘,冷静些。”
萨摩耶抬起一只前爪,从身后按住他肩膀,“阮仙君说过,万事由她做主,不可轻举妄动。大哥已先一步去了凡间,有他在,聂姑娘不会有事。”
暮雪尘绷着脸道:“我知道。”
他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我知道。”
他知道,但他不放心。
无论聂昭表现得多么成熟老练,放她一个人留在凡间,无异于让她置身荒野,独自面对豺狼虎豹的爪牙。
虽然……聂昭好像比豺狼虎豹还凶猛……
但问题不在这里!
他还是很担心!
担心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雪尘。”
就在暮雪尘坐立难安之际,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轻盈曼妙,好似春日和风一般的声音。
他回身望去,只见一位身披银白鲛绡的女子缓步而来,云鬓上几点珠饰,素手中一管玉箫,容颜皎皎如天上月,双眸莹莹如水中天,当真是“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暮雪尘立刻挺直腰板,一板一眼地拱手道:“阮仙君。”
这美人正是太阴殿仙君阮轻罗,虽非神族之身,但得烛幽上神亲传,在其重伤后代掌一殿。
在她的力挺之下,暮雪尘和雪橇三傻行事少有顾忌,该出手时就出手,绝不把今天要打的人留到明天。
……不过,论打人之外的事,他们这三条狗外加一个老实人,差不多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太阴殿在上一次仙魔大战中损失惨重,人才凋零,剩下的多是打手,善抓捕而不善办案。
尽管阮轻罗精明强干,仍是独木难支,常有捉襟见肘之感。
正因如此,她从暮雪尘口中听说聂昭之后,立刻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甚至不惜为此大费周章,特意安排了今日这场鸿门宴。
接下来,就看聂昭的表现了。
“诸位同僚。”
待众仙官陆续到齐之后,阮轻罗轻移莲步,衣袂飘拂,娉娉婷婷地上前一礼。
“久等了。今日劳动诸位大驾,实是因为轻罗新得了一壶好茶,一出好戏,不敢藏私,特邀诸位共赏。”
“什么好戏?阮仙君,你可莫要故弄玄虚。”
人群中有位青年模样的仙君发话,语气轻慢,神态骄狂,带着明晃晃的挑衅之意。
说来也巧,此人正是拏云司副掌司,清玄上神和金仙君的下属,几乎将“一路货色”四个字写在脸上。
阮轻罗七情不上脸,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轻罗岂敢。辰星殿如今风头正盛,别说是我,就连太白、镇星、岁星几殿,只怕也不敢掠其锋芒。”
这话说得露骨,副掌司当场面色一变:“阮轻罗,你是在挑拨离间吗?”
“两……两位,请等一等。”
第三道嗓音从旁响起,众人一齐侧目,却是个娇怯怯、俏生生的小姑娘。
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衣着装扮十分华贵,人只有茉莉花苞那么一丁点大,可怜巴巴地埋在锦绣堆里,几乎要被衣饰压垮。
“大家都是仙界同僚,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呢?”
这小姑娘名唤东曦,乃镇星殿承光上神之女,实打实的神族后裔,身份尊贵非常。
遗憾的是,她从小受到父亲严格管束,这也做不了,那也办不成,养出一副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柔弱性子,说话时永远含胸缩背,就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有些仙官欺软怕硬,表面上尊称她一声“东曦神女”,背地里时常讥笑她“绣花枕头”、“扶不上墙”,拏云司副掌司就是其中之一。
“神女,此事与镇星殿无关,我劝您莫要趟这浑水。”
副掌司没将东曦放在眼里,轻慢得一目了然,“若是让承光上神知道,只怕又要责备您了。”
东曦年轻面皮薄,当场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辩解道:“这,这与父亲无关。我只是觉得,应该先听听阮仙君要说什么……”
“不错,神女说的有理。”
这次开口的是一位俊秀青年,骨架纤细,神态疏懒,身穿没有一丝褶皱的柔软白衣,乌亮长发松松编了条麻花辫,辫梢斜插着一朵白山茶。
从远处看去,他整个人也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茶花,清新纯净,令人忘俗。
“都别打岔,赶紧把正事说完。我好不容易处理完今日的公务,只想早些回去歇息,不想在下班时间看见同僚的脸。”
“我再说一遍,下班时间。”
……但他刚一开口,那点小清新就被沉重的暮气淹没了。
“怎么连您也……”
副掌司见青年发话,高涨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半,两道浓眉向下一塌,显出几分不情不愿的苦相来。
原因无他,只因这青年与清玄、承光一样,位列仙界五曜之一,正是执掌太白殿的“长庚上神”。
东曦懦弱不成器,长庚却有实权在手,还是个不偏不倚的端水大师。他与太阴殿算不上亲近,但也绝对不是辰星殿的友军。
再看辰星殿一方,除了跳得最高的副掌司之外,清玄上神和掌司金仙君皆已到场。
金仙君金烨,便是镇国公的祖父,世子口中神通广大的“太爷爷”。
他一生顺风顺水,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子嗣单薄,讨了七八个小老婆才生出三个儿子,之后一代比一代少,到了世子这一代,终于只剩下一根独苗。
聂昭听说后,很是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
“啊这,这不就是弱精吗?”
金仙君不知何为“弱精”,也不觉得问题出在自己。他只有世子这一个曾孙,向来千娇万宠,早早便打点好一切,只等曾孙子生出玄孙子,完成传宗接代的重大使命,就要带他上天享福。
此时此刻,他对凡间上演的大戏一无所知,一心沉浸在祖孙团聚的美好畅想中,懒于和太阴殿周旋,嘴上也十分不客气:
“阮仙君,在座诸位时间宝贵,容不得你拖延。有什么想给我们看的,现在就拿出来吧。”
“……”
阮轻罗神色古怪地瞥他一眼,像在看一个自寻死路的傻子,“金仙君,您确定吗?”
金仙君:“……我确定。”
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不好随意收回。
阮轻罗也没给他反悔的机会,不等他“定”字出口,便转身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轻飘飘一展衣袍。
霎时间,湖上万顷碧波随之翻涌,交织成一片连接湖面与天空的水帘,与现代的“露天影院”十分相似。
就在这幅荧幕上,缓缓投映出了2160p的高清凡间影像。
顺便一提,拍摄镜头是哈士奇的眼睛。
“阮仙君,这是……”
众仙官正疑惑间,忽然只见一张纤毫毕现的大脸怼上屏幕,几乎可以看见每一个毛孔和其中闪亮的油光,齐刷刷被骇了一跳:
“何方妖孽?!”
唯独金仙君反应不同,他喊的是:“我的孙儿!!”
众人:“……”
……不好意思,他刚才说什么?
仔细一看,金仙君这猪精一样的“孙儿”正瘫软在地,肥厚鼻翼一张一合,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喘息声浑厚低沉,如同猪精打鼾,以3d环绕立体声在众人耳边循环播放。
在他身后,响起一道清朗明快的女声:
“世子,你走不动了吗?也好,反正咱们已经到了,你就在那儿歇着吧。”
“……?!”
这一次,端坐在金仙君身前的清玄上神也变了脸色,霍然起身,想也不想便高声喊道:
“丫头!!”
众人:“……”
……不好意思,他刚才又说了什么?
这一声“丫头”激起千重浪,一时间举座皆惊,闻者无不紧握拳头,脚趾抠地。
就连湖中群鸭都受惊飞起,扑棱棱扇动翅膀冲向岸边,闯入人群,然后……
一股脑儿怼到了清玄脸上。
“???!!!”
这些绿头鸭不是普通的鸭,经过太阴殿几任上神精心喂养,个个膘肥体壮,灵力精纯,堪称一骑当千的战斗鸭,平时还兼职担任殿内守卫。
清玄一惊之下,心神激荡,反应慢了半拍,当场就被这一群鸭给破了防。
“清玄上神,你可还好?”
阮轻罗毫无诚意地关切道,“我这些鸭子最是敏锐,方才你突然高喊‘鸭头’,他们还以为是在叫自己呢。上神大人大量,想必不会与一群鸭子计较。”
清玄:“……”
他倒是想计较,但对方可是鸭子啊!
驱散鸭群不难,但一通鸭飞狗跳之后,清玄鬓发濡湿(被鸭泼了一头水),眼角猩红(被鸭翅膀扇的),清润嗓音染上几分沙哑(喊鸭头喊破音了),俊美容颜微微扭曲(气到变形),看上去很像一个言情小说里常见的病娇男主角。
但实际上,他和病娇男主角只有两个共同点,一是男的,二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