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机舱里的“虫洞”

对垒夫妻 萨林峰 5593 字 11个月前

“做女人嘛,那咋办呢,先忍忍吧,好姐姐……”

是啊,是啊,做女人,是得忍忍……只有等……等到“π-检测剂”在国内首次合成……等到2013年夏末秋初平安渡过……等到跟李志桥的离婚手续办妥为止……等到再看一眼藏身山峦叠嶂之间,或许早已销声匿迹的鼓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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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π-检测剂”专利权益已然属于乔治·利伯曼为首的金里奇大学董事局,对许智霆来说,不仅榨不出一个铜板,反倒要斥巨资升级改造一间达到p4级生化防护水准的实验室……另外,从《千人回归计划》中除名,终究会是一笔“负资产”,许智霆如何拿捏政府当局、社会舆论,以及“智霆国际”三者之间波诡云谲的价值立场和利益关系……

方如欣的思绪猛地一个急刹车,不然,她会因缺血而“脑死亡”——舆论,立场,利益,人事……实验室之外的智商,早被她尽可能地从大脑皮质的沟回里给擦除了,当她学着、试着从许智霆的视角看世界时,登时间,脑力便有了打转蒙圈,以至于露出智商归零般的窘迫惭愧。

在唐人街吃“串串香”那次,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当时许智霆就知晓了“π-检测剂”专利绝不会跟她回国,可他除了礼貌地表示遗憾之外,既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凭着商人的逻辑,跟她申明这其中的利害,他好像早有预见,了然于胸似的,他只说了一句:“嗯。是啊。太累了,也该回家了。”

没有彰显睿智的妙语连珠,也觉察不出肢体语言里讨喜般的殷勤,他不甚舒服的坐在高脚椅上,胳膊肘支在餐台上,双手十指交叉以便托起下颌,斜着脑袋,静静地听,只消用眼睛去探究他想知道的秘密,用眼睛去抚慰他想了解的女人。

他不乏,也甘愿受驱使,膨胀的,炽烈的,原始的……他有所指,他亦深谙此道……寥寥数语之间,他的眼睛便捕捉到了矜持背后,她心底深处星星点点,若隐若现,或将复燃的……她要等的人,会是谁?亦或,她也闹不清这人会是谁,只需有人来补偿,来慰藉,来陪她……“不期而遇”是童话故事么,不一定吧,他不是没有人选,他手上就攥着一个。

了然于胸的许智霆,无须理会“初会”的陌生与拘谨,胸口正淤积着一股去触碰她的冲动——晶莹的小汗珠,顺着耷拉在额前的一缕长发而下,她轻盈地抬起手腕,弯起羊脂玉雕般的小拇指,勾住那缕长发,随性地从脸颊前撩开,她并不急着把让它们梳回耳后,而是径自不时地理弄它们……

一枚500磅的深水炸弹在男人的心海炸出阵阵闷痛。他的右手在衣袋里几乎要把那尊“眺望星空”的陶俑攥得粉身碎骨……咫尺间的妩媚与温度……他潜心静修十年筑起的心垒,显得那么虚伪做作,简直是自欺欺人……“不如炸掉它”的念头蠢蠢欲动,简直是欲罢不能。

他们好像聊到一则逸闻趣事,她津津有味,他饶有兴致,即便她的嘴唇贴过来对他耳语,他也听不到一点动静儿,那带着温度的鼻息,怂恿,诱惑,推搡……他不由地从高脚椅上起身,靠得更近,左手轻轻地从身后挽住她的腰际,她的肩膀微微一颤,既没有回身躲开,也没有回头发作,她选择了默不作声,黯然神伤。

就在机舱,就是刚才,过道那边的李志桥,几乎是同一组镜头,同一组动作……即使受制于余光的阈限,许智霆也笃定了,这次,她选择了听之任之,随性娇嗔。

简直是旁若无人……许智霆忿忿地从前座靠背的袋子里抽出一本杂志……可满眼的铅字却像无数条黑黝黝的溪流……是谁亲口告诉自己离婚的事,当然是她本人呐……

“噢,您别这样说,许总,您没影响我们什么,是我们打搅您了……您若方便的话,我想介绍一下我老公……”

“嗯?……噢!荣幸之至呐,李志桥先生……回国后有什么可以效力的,你应该直接来找我,不必为琐事打搅方医生,自然,你也不必拘泥于你是她爱人的身份,这是令多少男人羡慕的‘身份’呐……总之,能同时为你们夫妇俩效劳,着实是荣幸之至呐!”许智霆的话锋,与其说是恭维的俗套,不如干脆就是露骨的挑拨——李志桥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吃“软饭”的纨绔。

方如欣的嘴角挂起一抹浅浅微笑。

许智霆心头一怔,他即刻便意会到了这微笑里面的默契与认同……她依旧在等一个人……他依旧寄希望于会是自己……他爱上了她……冲破心垒……疯狂不已……代价呢?……交出灵魂?……可他有么?!

踌躇煎熬之际,激灵一个冷颤,幽灵一般的麦礼贤,在他脑海里若隐若现,那是一枚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年轻人,什么都可以赎回,唯有它不行……慢慢就会习惯的,小伙子,即使没有它,生活也照旧……你应该回到中国……在中国,我们更需要你……”

美国济世通基金会掌门人,“智霆国际”大股东……麦礼贤的权势即使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许智霆心里他依然像从中世纪“逃亡”而来的巫师,他从不卖弄仙丹,鬼火,飞毯……诸如此类“障眼法”,他能把人的灵魂,从中剥离出来,能让两者相安无事,各行其是,各得其所。

举凡面对麦礼贤的时刻,许智霆必须让理智变得如冰峰般的冷酷犀利,否则,就难免会有生死之虞。

麦礼贤的幽灵倏然遁形,许智霆的爱情飞灰湮灭——像是被骤雨浇灭的篝火,留下缕缕呛人的白烟和劈啪作响的灰烬,执拗地向世人昭示,那火苗蹿得跟松树尖儿一样高……

许智霆调整好座椅,舒服的半躺姿势,让整个身心都松弛下来,如同走进更衣室的球队老板,手里夹着哈瓦那雪茄,唾沫星儿飞扬四溅“上半场翻篇儿了,伙计们,打起精神来,紧要的是下半场……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得狠狠地踢你的屁股才对,给我滚回冷板凳上去,你险些搞砸了我的比赛!”

“是啊……是啊……是我搞砸了……”

随着他的兀自解嘲,困意也渐渐袭了上来,上下眼皮就要黏到一起了,他微微欠身侧过头去,方如欣已然睡着了。

眼前终于漆黑一片,耳朵里塞满了发动机的轰鸣……秦旭……刘梓……浓情蜜意的小两口……香奈儿……女人的背影……镂空的婚纱……“五瓣梅”图案的刺青……

许智霆返身就跑……在自己的梦境,他又能逃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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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的寒暄总算是结束了……

方如欣环视四周,为这阔绰空荡的商务舱而落寞不已,剩下的十几个小时里,她只好从脑袋里面“掉书袋”,幸运的话,真希望5分钟内便能抵达梦乡……

她合上眼睛,悄无声息地调整着呼吸,起初还能透过眼皮,觉察出粉红色的光线,头越来越沉,脖颈稍事抵抗后,便随着身体向右侧倾斜,光线变得暗弱,继而漆黑,心头一紧,怕那粉红色的光线一去不返,她积蓄力量,正欲抽身之际,耳郭周围忽然暖融融的,耳朵眼儿像是被毛茸茸的东西厮磨着一阵儿痒痒,直到浓郁的矢车菊香气扑鼻而来,她的心在李志桥的肩头上才算彻底安全着陆。

小花园里的矢车菊……卧室里的矢车菊……衣帽间壁橱里的矢车菊……李志桥在地下室亲手萃取矢车菊精油,在她眼里要比《绝命毒师》酷多了,沃特·怀特是中学化学老师,而李志桥在西藏那曲县中学里教的却是地理……

她岂能仅让耳朵独享这份安逸,她向上挺了一下身子,好让脸颊也靠紧他的肩膀,最好能埋进他的肩窝里……

“志桥,你靠过来点儿……”

方如欣搞不清楚,这是不是一句梦话……管他呢,就算是呓语,他也能听见……这是做梦吗……也没准儿……可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却听得真真切切……这不是梦……她没睡着……李志桥默不作声……他无声无息好长时间了……

刹那间,方如欣的脸颊被人狠狠地摁在冰面上,冻得彻骨,冻得发僵,一定是李志桥的恶作剧,他一直都想报复——为死里逃生,为竞选落败,为入籍宣誓,为离婚分手……。

她拼命地睁开已经结霜黏住的眼睑,机舱里的光线晃若骄阳,逼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耳朵里充斥着滋滋嗡嗡的声响,像是发电机周围的磁场,紧随声响的大小变化,光线也变得忽明忽暗,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融化的霜水,惊出的汗水,滑入眼眶,蜇得生疼,但她终于可以看清,整个机舱,除了自己,只剩空空荡荡……

“志桥?志桥!你在哪儿?……这是在哪儿?!”

她声音如常,逐渐镇定下来,她根本无暇歇斯底里,满脑子不断闪回《盗梦空间》里的桥段,虽然认同编剧的“脑洞”逻辑,却吃不准眼前的境地——那真真切切的发动机轰鸣声,如何能让人睡着……

飞机开始剧烈颠簸,她本能的系上安全带,忽然看到商务舱入口处的幕帘后面影影绰绰,像是有人……而且是有不少的人。

隔在幕帘后面的影子们,匆匆忙忙,紧紧张张,嘈嘈杂杂……救护车“呜呜”的鸣笛……折叠担架“咔嚓”一声猛然抖开……手推车在留观室,抢救室,手术室,放射科,太平间,它们永远缺乏润滑油而“吱吱扭扭”着来回往返……

方如欣解开安全带卡扣,迟疑地站起身,下决心走向那道幕帘之前,她满腹狐疑地回头检查刚刚离开的座椅,松软的坐垫和靠背里,那包裹身体深深的压痕,正悄无声息的伸展,拉平,绷紧……不是梦境,也不是死亡,座位上空空如也,没什么所谓出了“窍”的方如欣……

“砰”地一声,如同老式的镁粉闪光灯,爆闪时总要冒出白烟儿,窜出糊味儿……方如欣扶着紧靠机舱过道的座椅,亦步亦趋,她想辨识爆闪的意义,正要伸出手撩开幕帘的时候,一阵冰冷的气流,爬了出来,席卷周身——那不是烧灼的镁粉,是地板上的盐酸急速地挥发……更不是闪光灯的爆闪,是冰窖般的手术室里,那盏突然打开的无影灯……

穿过幕帘,方如欣的眼睛即刻便锁定了一分钟前那块儿冻醒她的“冰”,那块儿把她从矢车菊味道温暖的肩窝里拽出来的……不,不,那不是冰……天蓝色油漆剥落后锈迹斑驳……斜插在笨重的手推车上……气压表指针耷拉到“0”刻度下面的区域……

白乎乎且臃肿不堪防护服里,松松垮垮地包裹着一位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她独坐在走廊外面的长椅上,正傻傻地趴在空氧气瓶上嘤嘤啜泣,整齐的刘海儿,白皙的脸庞,抖动的双唇,翕合不止的嘴角,小姑娘噙着泪水的眼眶周围布满潮红……这偷偷的,压抑的抽泣声,不停地扎向方如欣——这是她所熟悉的心境:委屈,无助,被骗……呼天抢地,无人支应……

方如欣想靠得再近些,想看清楚她的面容,想问问她:这里是哪里,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仿佛受到了惊扰似的,脸从冷冰冰的空氧气瓶上慢慢抬起,惘然四顾,发现周围的一切寂寥如常,她的眼神里满是惊悸过后的疑惑。

方如欣僵在原地,突遭偷袭,她被人扼住了咽喉,眼球充血,天旋地转,窒息昏厥之前,嘴巴里面的黏液,开始变得咸咸的,滑滑的,满是血腥的味道……

那小姑娘,不正是十年前的自己——解放军应急医疗队里那位初出茅庐,战战兢兢的小方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