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在段宅好睡了一夜,翌日上午,他坐在房里,等人伺候他洗漱穿衣,等了许久,他等来了段人凤。段人凤推门进房,见他裹着毯子坐在床上,便靠着门框站住了,冷冰冰的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金玉郎反问:“你什么时候给我洗脸刷牙穿衣服?”段人凤的嘴角翘了一下,似是要笑,但随即把脸板住了,依旧是冷冰冰:“在青岛那几天,是谁伺候你洗脸刷牙穿衣服的?”“没人伺候我,全是我自己做的。”段人凤点了点头:“噢,既然是自己能做,为什么到了我家,就又不能了?”金玉郎被她问住了,呆呆的看她,看着看着,他开始笑,是很不好意思的那种笑法,一边笑一边扯起毯子,似是要把自己兜头盖脸的遮挡住,可是遮挡到了一半他又放下了手,从那一堆毯子里钻出来伸腿下床,从床尾椅子上拿来裤子,坐到床边要自己穿。段人凤盯着他,忽然发现他瘦了,瘦得膝盖骨头棱角分明,越发显得腿长,而双脚伸进裤管,一路磕磕绊绊蹬来蹬去,他的动作确实是笨和慢。站起身提了裤子,他低下头,把衬衫下摆整整齐齐的束进了裤腰里。很仔细的系好了腰带,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没穿袜子,于是原地转了两圈,开始茫然的找袜子。段人凤一直冷眼旁观,观到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了,决定出手相助。两人无声的忙了片刻,末了金玉郎回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就要到中午了?”段人凤反问:“你以为还早?”“我下午还有事要办呢。”“嗯。”“不问问我是什么事?”“是什么事?”“我昨天对金效坤说我想找份差事,他说可以,让我到报馆去帮忙。”“你家还有报馆?”“唉,一家破报馆,前一阵子还惹了麻烦,被封了半个月,金效坤差点和报馆经理一起下大狱。”“这是惹着谁了?”金玉郎“扑哧”一笑:“他们疯了,在报纸上骂霍静恒。”所谓霍静恒者,乃是督理直隶军政的一位大人物,这位大人物年轻气盛,权势熏天,岂是容人骂的?段人凤也知晓这位省督理的大名,所以就有点疑惑:“那你去那家破报馆干什么?难道还想再登一篇找死的文章,好让金效坤再下一次大狱?”金玉郎一点头:“没错。”“万一金效坤没下大狱,你先引火烧身了,怎么办?”“我又不是马上就要去点火,我当然也要筹划一下。”说着他用手指一戳段人凤的胸膛:“我真的不傻——”段人凤一愣,金玉郎随即也愣了——他一时间竟忘了段人凤是个女子。慌忙放下了手,他后退一步,脸“腾”的红了。在她面前,他说不上自己是更要脸还是更不要脸,总之一张面孔发了烧,无需她骂,他自己就已经很臊得慌。而段人凤愣过之后,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找死!”这是个轻轻巧巧的小嘴巴,绝不至于打疼了他,可他抬手捂了脸,对着她勃然变色:他都这么羞惭了,她怎么还能打他?难道她也认为他是故意的要轻薄她吗?他抡胳膊拨开了面前的段人凤,外衣也不穿了,拔腿就往外走。在院门口他遇见了段人龙,段人龙问他“干什么去”,他不搭理,直接跳上了汽车。段人龙目送着汽车驶出胡同,然后转身进了院子,却见妹妹拎着金玉郎的外衣,从后院冲了过来。“他真走了?”段人凤问他。段人龙反问:“你们怎么了?”段人凤向前迈了一步,是下意识的想追他,可他是开着汽车走的,她怎么追?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其实打完那一巴掌她就后悔了,她知道金玉郎那只是无心之举。金玉郎拿她当亲人来看待,她又怎么可以拿他当个登徒子来提防?段人凤进退两难,并且惦念着金玉郎会冷。而与此同时,金玉郎已经到了万国时报的报馆。报馆经理接到了金效坤的电话,得知今日会有二爷到来,早已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报馆位于一座两进的四合院里,一片惨淡气象,虽然情形是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因为还能勉强发得出薪水,所以还不至于关门。前任经理还在牢里,所以现任经理一点闲事也不敢多管,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横竖报馆是金家出资开的,真关了门,也是金效坤这个东家受损,和他经理没大关系。金家二爷自称是来学习历练的,这话据经理来听,当然也是扯淡,而为了防止二爷不懂装懂的给报馆捣乱,经理提前给二爷找了个轻巧有趣的好差事——他给金玉郎布置了一间小办公室,让他负责审查报纸副刊的文章。那副刊所登载的新闻,不是梨园逸事、就是花国文章,其间夹杂着新电影的预告和专治花柳病的广告,真是热热闹闹,只要是个识字的人,都能从这副刊里看出趣味来。金玉郎怀着一肚皮的怒气前来,结果在那小办公室里读了一个小时的报纸,读得怒气全消,还被那油滑文章逗笑了几次。笑过之后,他放下报纸垂头沉思,想要思索出个计策来,既能让金效坤因言获罪,又能让自己全身而退。思索良久,他不得要领,于是念头一转,又想到了自己那位新太太——通奸的罪名也足以让金效坤身败名裂,而他自信会有办法让傲雪投入金效坤的怀抱,反正他们早就眉来眼去不清不楚了。当然,还有最后一步棋可以走,就是索性让段人龙出手,暗杀了金效坤,不过那样干脆利落的一死,又有点像是便宜了这位大哥。金玉郎想着自家大哥,想得满心冷淡,不动感情。他也知道自己无情,所以有时候会认为自己应该去从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许会成为个很好的政客,不过转念一想,还是不行——他的虚伪不能持久,装模作样也是个力气活,而他向来没什么力气。累得狠了,他是要闹脾气的。念头忽然又一转,他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早饭。他犯不上为了任何人饿着自己,所以立刻站了起来,预备出去觅食,然而未等他迈出步去,外头有人敲响了房门。莫名其妙的望着房门,他说了声“进来”,猜测门外的人定是报馆经理,除了经理,其余人等也许都尚未知晓他的存在,谁会没事来敲他的门?然而房门一开,进来了个贼忒嘻嘻的陌生小子。那小子穿着一件半旧长衫,瞧着正是个不甚正道的穷酸书生。垂手在门口站定了,他先一鞠躬,然后才抬头笑道:“在下久仰二爷大名,只恨一直无缘结识,今日听闻二爷光降,真是欢喜之至。”金玉郎笑微微的看着他:“你是谁?”“敝姓曲,曲亦直,一直是在记者科做事。”金玉郎点点头:“噢,你是这里的记者。”他还是一头雾水,上下端详着这个曲亦直:“找我有事?”曲亦直笑嘻嘻的走上前来,向着金玉郎窃窃私语了一番。金玉郎这回明白了他的来意:这小子大概是个趋炎附势的马屁精,今天听说报馆里来了这么位金二爷,就找出了一件不甚要紧的公事,跑过来请他的示下,那意思是要赶在旁人的头里,先认识认识二爷。只可惜他对金玉郎是怀着满腔热忱,金玉郎却是看他贼眉鼠眼的挺讨厌,强忍着才没把他撵出去。不撵他就够意思了,金玉郎没法再向他含笑寒暄,只能是有一说一、公事公办:“你有什么公事要问我?”曲亦直做贼似的,对着金玉郎又是一顿嘁嘁喳喳。原来他这记者也不是正经记者,成天只四处搜罗奇闻异事以及桃色新闻,所作的文章也都是东拉西扯无中生有。偏他这样的记者,交游广阔,四处都能让他揩到油水。如今有个新出的小旦,唱念做打俱不佳,歌喉仅比公鸡略强,然而攀了个师长做靠山,那师长为了捧他,很舍得出钱,而这万国时报正是那小旦要运动的对象之一——小旦愿意多出些钱,让万国时报多登几篇文章赞一赞他。这一类的交易,曲亦直办得多了,早已经验丰富,但今天偏要来向金玉郎做一番请示,以表自己的殷勤和忠诚。金玉郎正巧误听过那位小旦的戏,当时差点听出心病,如今就来了兴趣,坐了下来打算和曲亦直长谈:“他都唱成那样了,还有人捧?”曲亦直弯腰陪笑:“唉,这大概就是‘各花入各眼’吧!”金玉郎笑了起来:“捧他图什么?图着早上听他打鸣、当个闹钟使唤?”“二爷真是幽默。这小翠芳唱得是……是那什么了一点,不过扮相还行,又肯放下身段出来交际,所以这个连师长就被他笼络住了嘛。”“这个连师长倒是不挑,真能凑合。”曲亦直听他把小翠芳贬得一文不值,不禁有点犯嘀咕,怀疑自己是拍马屁拍上了马蹄子。他慌忙搜索枯肠,想要转移话题:“那个……对了,说起来,这位连师长和二爷还有点亲戚关系呢。”金玉郎吃了一惊:“我和他有亲戚关系?你搞错了吧?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位亲戚?”曲亦直抬手一打自己的嘴:“是我着急了,没把话说明白。他原本和二爷家里是没关系的,但是您想想这位师长姓什么,您就明白了。”金玉郎越发的惊讶:“他是我太太的娘家亲戚?我怎么没听她提过?”曲亦直不敢妄言,只能含糊着陪笑:“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可能是远房亲戚?”“你又是听谁说的?”曲亦直被他问得有点心虚:“我……在下也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不过这个话好像是连师长自己说的。要不二爷回家问问太太如何?”金玉郎点点头:“我是得回家问问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