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伶见他顿步,回头问道:“我说错了吗?”
“阿伶,我……”“不是就不是啦,有什么要紧?”星伶跑回来两步挽起抉月的手臂,软软地挂在他身上,嘴里咬着一串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糖人,一本正经地说:“义父说啦,名有贵贱,人
无高低,神枢之责除却庇护天下黎民外,还有平不公,除奸佞,荡世间之浊,还乾坤以清。”
“刚才那个人呀,我看就是浊,月哥哥你刚刚可是在平不公,除奸佞,跟神枢一样了不起呢。”
抉月面色渐软,心底的万般坎坷都像是被她几句话轻轻抚平。
大抵是她天生便该做神枢吧,三言两语便能使人破开迷雾,知晓方向。她拖着抉月继续往前走,不时回头要买这个,要买那个,抉月怀里抱了一大堆她挑拣的有用没用的小玩意儿,直到皓月当空,繁星漫天,凤台城中突然下了一场大雪,城
里种着的梅花树迎风招展,白雪红落俱低头,抖落了这世间最盛大的浪漫。
星伶兴奋地一跃而起,跳到抉月的背上,晃着两条腿高喊着:“月哥哥,我从来没有在神息之地见过这样的景象!太美了!”
“你喜欢啊?”
“喜欢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我就说义父骗我吧,明明外头有趣多了,他还说神息之地才是人间绝景,哼,他个大骗子!”
“那以后每年,我都带你看。”“好啊好啊,月哥哥你以后还有什么好看的景致,都要带我看好不好?你一个人看多没意思啊,阿伶陪你,每年都陪你,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所以你一定不要落下我
哦,月哥哥,拜托拜托,大不了我以后不问你讨点心吃了嘛!”星伶怕抉月不同意,以前就求过抉月好多次,求他带自己出来,他一直不答应,今日是头一回破例,所以她说了一大堆浮夸又搞笑的讨好的话,生怕抉月以后都不带自己
出来了。
抉月忍不住发笑,背着星伶走在漫天的花雨下,听着她放软了声音祈求自己的声音,轻声应着:“好,我答应你。”
“月哥哥全天下最好了!”星伶得了应许,高兴地搂紧了抉月的脖子,脸颊贴着他脸颊,乌黑的眼珠子里满当当都是欢喜,一双腿也晃得老高。
走到桥边码头上,抉月包了叶小舟,两人上了船,荡到河中心。
立在船头的星伶闭目仰面,好像这花雪雨格外偏爱她宁静的容颜,落满了她的发间和衣衫。
河那岸的万家灯火映水光,粼粼闪烁似天上星子入得凡尘来,星光亲吻水中落花,和声共颂人间繁华。
晚风带起星伶的长发,扬扬洒洒飞起又轻轻柔柔放下。
天地间,哪一物,敢独自将她占有?抉月站在一侧看着星伶,从未有过的满足填满了他的胸腔,那时他想,这令他备觉厌烦的人世自有千万种龌龊不能细看,但此生若能与她风雪共白头,便是刀山火海,地
狱鬼殿,也无妨。
许是这场大雪与某一年某一日的格外相似,抉月恍惚间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还干净如这天地间的一场雪,不沾红尘。
他还记得那日的雪压低了江公院中的红梅树,神枢奚若洲他对江公道:“借你门下这小童一用。”
江公便问:“何时归还。”
奚若洲说:“他我就不还了,倒是可以用一道教你窥人星象的法门,作为交换。”
江公问:“此小童并无异处,何处值得你如此费尽周章?”
“我缺个洒扫煮饭的小跟班,见他生得好看,想带回去养着,不行啊?”很久很久的后来,抉月每每想起此事,都会想起奚若洲用窥人星象这样高深的法门换了自己,那时候的江公岂会知,便是窥人星象这法门,也是奚若洲一手棋而已,为着
的,不过是让他窥见阿伶,不,窥见方觉浅的命数。
从那么久那么久以前,他们所有人,便都已落入奚若洲的棋局,人人皆子,无一可逃。
他便那样被奚若洲带走,未能与王家的兄弟们好好道别,也无法道别。
摇身一变,他成为了凤台城里声名赫赫,人人惧三分的昭月居老板,抉月公子。
来往的都是达官显贵,神殿高人,那一方小小的昭月居,竟使天下忌惮,无人敢动半分恶念。
奚若洲教了他很多东西,教他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左右互搏,如何窥人心机,还如何扬眉震慑。
唯独没教过自己,怎么不去爱上那个叫星伶的小丫头。
那是他到凤台城的第二年,奚若洲将他召去神息之地,说来很具趣味,那时候奚若洲正对着一个哭哭啼啼不肯吃饭的,四岁的小姑娘无可奈何。
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说不出的可爱,粉扑扑的脸上全是泪珠儿,正瘪着嘴跟一碗粥斗智斗勇斗气。
“你今儿能让她吃下一口饭,本尊教你一门招数!”奚若洲将那碗快要凉掉的粥塞到抉月手里,“这是我活祖宗,你把她侍候好了,比什么都强!”
抉月忍俊不禁,抱着软糯得像个团子似的小姑娘坐在自己腿上,哄着她:“小姑娘,你吃完了饭,哥哥下次给你带糖过来,好不好?”
“我不要糖。”
“那你要什么?”
“我要我爹,我娘,还有我奶奶。”
“他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他们不要我了。”
旁边的奚若洲冷不丁抛过来一句:“死了。”
抉月心底一疼,原来跟自己一样,是个孤儿啊。抉月擦干她脸上的泪珠子,轻轻哄着她:“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我们都会去那个地方,等你长大了,变老了,就能遇到他们了。但是你如果不好好吃饭,他们
见到你,可是要生气的。”
小姑娘还带着泪的眼睫毛眨啊眨,扑闪闪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全是疑惑:“他们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那个地方很黑,他们要先去点灯,探路,打掉小怪兽,你去了,才不会害怕呀。”
“你没有骗我吗?”
“没有。”
“那你明天会给我带糖果过来吗?”
抉月望了望奚若洲。
奚若洲赶紧点头。
来来来,你随便来,能哄着她吃饭,你想带什么过来都行!后来他们慢慢就熟了,抉月总是带着很多好吃的来找星伶,甚至学会了烧菜做饭,因为星伶总是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他便换着花样地做一些合她味口的菜式,天天
送来。
星伶一开始不是很信任他,总是有些疏远,会躲在门后,悄悄地打量着他。
抉月就会把糖果递进门里,手掌托着糖果等她来拿,像是哄一只怕生的小兽接受自己的好意。
她甚至很担心抉月,会不会抢走奚若洲这个义父的宠爱,认真地问过抉月,你也是义父收养的孩子吗?
抉月只是摇头。
他不是,他只是奚若洲看中的一个小童,替他执掌昭月居,为他看尽天下风起云涌,制衡四海权术诡谲,作他的眼,作他的耳,作他的手,摆弄凤台城里的精巧机算。
他没那么幸运,成为奚若洲偏爱到骨子里的小祖宗。
忽然大风起,卷高浪。
抉月从回忆里抽身,看到星伶沾了一滴酒水,弹入河水中,河面上陡然起风浪,立起十数丈高的水幕,一只红羽蓝翎的孔雀,昂首嘶鸣!
“月哥哥,你陪我了一天,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那只水幕里的孔雀抖动尾羽,傲然开屏!
压住满天星光,一河灯火。
抉月扬唇定目,竟有些泪意朦胧了他的眼。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神殿神枢大婚之时,方才由神枢本人幻化现世的红羽孔雀,世间不存在,只在想象中。
那时他想,此生是苦,但有幸遇着星伶,便是一生之福,他当感激涕零。
只是他还来不及感概更多,那巨幅的水幕便被人一掌收尽。
神枢立在船梢上,笑看着两人:“玩得开心吗?”
星伶跳过来拦在抉月跟前,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不,不关月哥哥的事,是我求他带我出来的,义父你老是把我关在那里面,我,我我我……”
“你你你什么呀?”
“我,我嫌闷嘛!”
“所以为父问你,玩得开心吗?”
“开……开心。”
“嗯,开心就好。”奚若洲又和颜悦色望向抉月:“你呢,你玩得开心吗?”
抉月当即跪下认错:“尊者在上,抉月下次绝敢不再犯!”
“起来回话。”奚若洲两指一抬,就将抉月的身子托起来,依旧只是笑问:“我问你,你玩得过瘾,玩得快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