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奈何桥去,沿黄泉路走约莫二十里,远远可以看见一片红色的光在远处晕散着,那光晕得远处黄泉的天也染上了红色,尽头的红与灰交融在一起,仿佛人间落日的余晖,夕阳将尽未尽,显得那样旷远而绵长。
这边是彼岸花,走近了,才看见它们细瘦的茎撑起细长的花瓣,那花瓣娇柔绵软,根根舒展开,围成一圈,红光便从这花心里绵绵荡漾出来,像一簇簇活火,燃着,烧着,最终点燃了自己。
黄泉路两边,有这样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映得黄泉的天这样红过,黄泉没有风,彼岸花这样伸长了枝叶,混乱地无章法地轻微摇晃,只有当新魂从黄泉那边出现时,便如同当真大风刮过,万万株彼岸花向那处倾倒,等那新魂走远,才一个个又恢复原样,参差不齐地摇动。只是有些,它们把茎叶和花瓣蜷了起来,缩成一团。
我遥遥地看见,那边彼岸花簇拥下,有一个人,她的长发束起,穿了一身不甚显眼的灰袍,她微微弯腰,低头去看那身边的彼岸花,忘川的雾气似乎在这一刻又涌上来,我看不清那个人,她几乎与黄泉的天地融为一体。
我向前迈了一步,却又顿住,再细看那人,不敢再上前去一步。
我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不在我的记忆中,那么只能说明,她谁也不是。
我无措地站在原地,心下升起了一些慌乱,这感觉我已许久没有感受到了,这时忽得全涌上来,我便因此而退后了一步。
那个人似乎注意到我,她转过身来了,慢慢迈步向我过来,她在微笑,我看不清她的脸,可她着实带着微笑,这个人走近了,到我跟前,抬头看我,打量了我好一番,见我不言语,就开口道:“你好,我是傀骨。”
我顿了一会儿,忙把心底升起的慌乱撇开去,她看了看我,又开口解释,微笑仍然是微笑,只是她闭上了双眼,她说:“无血无肉,无心无情,以骨为身,以线为引,动辄支离,即为傀骨。”她睁开眼看着我,笑着说,“我是傀骨,你也是,不是么?”
我顿了顿,摇了摇头,缓慢而艰涩地开口:“你好,我叫镜浮生,你可以叫我浮生。”
“浮生……”她唤了我一声,眼神似乎飘忽了,一会儿才聚焦过来,又扯上了那丝笑容:“浮生,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的。只是,你还没有看清自己,何必要这么急?”
我低了头,摸摸胸口,不去看她,不吱声。
她看着我的动作,笑着说:“多向他学学吧,他和你没什么不同,却比你懂得,比你看得清。”
可我看不清。我抬头又看向她的脸,那是一片模糊,我似乎懂得这个人是谁,却又不敢相信这样的猜想,“他和我不一样。”我又摇了摇头,开口问她:“你究竟是谁?”
“我是傀骨。”她似乎宽和地笑着,“我已经说过了。”
我又把头低了下去。她叹息了一声,转头四望那些漫无边际,绵延往去的花海,那些柔软的光晕散在她脸上,使那片脸颊变得通红,她又笑起来,说:“罢了,不提这些。这些花是什么,它们真美,远看最美。”
我平复了心情,慢慢吐出一口气,开口解释:“这是彼岸花,是千万薄命的痴心女子所化,她们冤孽极重,极难洗净,便长于黄泉路上,化作彼岸花,等待所等的人,如此三百三十四年,才算殆尽冤孽,方可重入轮回。”
“是这样的。”傀骨轻轻呢喃一句,笑了起来,“她们很像一个人,像你,是么?”
我不答话,我知道这些花为什么左摇右摆,她们在张望,她们在找,只可惜从来没有找到,于是忍受着长久的寂寥,然而三百三十四年之后,她们可以投入轮回。我,永恒存在。
此时恰恰从花丛里闪过一道影子,傀骨追上去细看,见是一朵硕大的白花,花瓣层层叠绕,绕了花心许多重,黄泉幽暗的光芒下,这白色十分扎眼,这花没有根茎,和彼岸花不同,它半悬在地面上方,在彼岸花之间梭巡,如此绕了几圈,再远去了,傀骨也不去拦他,只是回头问我:“这又是什么?”
我抬眼去,瞧瞧那花离走的方向,答道:“这是徘徊花,大片彼岸花海常常生不出一朵,是由重情的男儿所化,徘徊彼岸三百年,以寻找他们的爱人。”
“呵哈。”傀骨因此笑出声,却低垂了眼睛,她看看周围这些花,说:“她们等,他们追,徘徊彼岸,彼岸徘徊,道是相思,奈何无缘。又有多少找到了呢?”她忽地又抬眼问我,“若是找到了,当如何?”
我答道:“若是找到了,两人可即刻重入轮回,如此三世,有夫妻濡沫之分,若三百年过,徘徊花未曾寻到,便只能化作砾石,铺这黄泉接引道。”我抬头向黄泉的那一头看过去,那里黑暗影绰,看不见尽头的,“受人践踏,承人行路,此苦二百一十年,方可入轮回投胎。”
她又微笑起来了,慢慢地摇头,又抬头四望去,看见那大片大片彼岸花无风自动,一起一伏,一波一动,微微叹了口气:“只是花海无尽,徘徊者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