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059章

那天程墨被林氏罚去跪祠堂,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膝盖都肿了,后来还发起了烧。

下人觉得林氏太狠了,但并不敢多言。

林氏自己也心疼,一边让人去请大夫一边告诉他以后不许再提退亲之事。

没有人知道,程墨昨晚对着牌位的时候恍惚间打了个盹,梦里他又回到了七岁那年。

父亲得知官差即将来拿人,立刻让人给带着他去娘家省亲还未回京的母亲送了信,让他们不要回去,能逃多远逃多远。

母亲满脸惊慌,当即命车夫调转马头。

可他却死死地抓住了那个家仆,哭着喊着要跟他一起回去,嘴里不断地说着:“让我跟父亲和哥哥们一起死吧,让我跟他们一起死了吧!”

家仆挣开了他的手,母亲将他一把拉回车厢里,带着他向与京城相反的方向驶去。

但朝廷的追兵很快就追了上来,马车是跑不过那些骑马的人的,母亲只得带着他偷偷从车上下来,然后让车夫驾车继续向前走。

追兵跟着马车去了,他和母亲一路奔逃,很快就要到他知道的那个地方了……

在那里他们会遇到闻讯赶来的唐世叔,然后被他带着躲起来。

唐世叔为了不牵连家里人,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边谁都没带。

他对这座山很熟,带着他们藏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到天亮都没被人找到。

只是天气太冷了,山上的寒意更深几分,他们又不敢生火驱寒,于是唐世叔就把能御寒的衣裳全都给了他们母子,自己则背着身站在风口,用自己的身体给他们抵挡住了寒风。

梦里那个小小的程墨跟着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在即将被母亲拉上那条会遇到唐大老爷的岔路的时候说什么都不往那边去了。

林氏本就摇摆不定不知该走哪边,见他坚持要走另一条路,便跟着他一起走了,然后……

然后他们被冻死在了山上。

而临死的那一刻,他却莫名地感到如释重负……

梦到这里他身子一晃就醒了,醒来后想起自己梦中的如释重负,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仿佛心底埋藏多年的秘密被发掘出来一般。

那个隐秘的,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的另一个自己,在梦里告诉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他不敢,他是程家仅剩的一根独苗,母亲唯一的寄托,他若死了,母亲又该怎么办呢?

何况正如母亲所说,他这条命是唐世叔救回来的,他欠唐家一条命,恩情尚未偿还,又怎敢不珍重自身呢?

所以他再也没提过退亲的事,直到两年前从蜀中回京,突遇山贼袭击。

他重伤落水,幸被一队商队救起,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瘫在床上半月不能动弹,嗓子里也灼烧般的疼痛,许久未能说出话来。

养伤的那段日子看似痛苦,却是他自七岁以后过得最平静的一段时日。

心里隐藏的那个自己再次冒了出来,疯狂的叫嚣着让他不要回去了,就这样借机摆脱以前的生活不好吗?

他被恩情和孝道这几个字困的太久了,就像是樊笼中的鸟儿,一朝得以自由,尝过了那毫无束缚的滋味,就再也不想过回从前的日子了。

唐芙在来的路上心中就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并不能确定。

此时见他忽然跪了下去,口中还说着这样的话,便知道自己八成是猜对了。

“你不想跟我成亲?为了逃婚……便索性借着这次机会藏了起来,对不对?”

她喃喃道。

程墨垂首,许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唐芙睫毛轻轻闪动两下,唇角溢出一声轻笑,也不知是在嘲讽他还是嘲讽自己。

她自幼与程墨定亲,两人青梅竹马,在外人看来亦是郎才女貌,提起他们的婚事没人是不赞许的。

那时她还没有遇到傅毅洺,不知道真正的男女之情应该是怎样的,所以除了他以外从未想过嫁给别人。

她的人生轨迹似乎生来就注定了,与表哥一起长大,然后成亲生子,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

后来他出了事,她因为种种缘由嫁给了傅毅洺,并且在相处的过程中渐渐对傅毅洺动了心,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情,心中还曾一度因此对程墨生出愧疚,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辜负了他。

却原来对方对她亦是只有兄妹之情,再无其他。

甚至为了逃婚,为了避开这段生来便定好的姻缘,他竟躲了两年不回京,将自己的亲生母亲都瞒着,置于京城不管不顾!

“那现在呢?”

唐芙冷声道:“你觉得时间已经过了两年,我肯定已经嫁人了,所以就回来了?”

“不是的!”

程墨说道:“我这两年虽然一直藏身于暗处并未被找到,但心里一直不好过,每每想起你和娘,还有老太爷……就觉得充满愧疚,几次想要回京,却又犹豫着不敢,一来二去就耽误到今天。”

“但我真的不是因为算着日子觉得你应该成亲了才回来的,我是昨日……昨日进京前去了趟未凉山,看到了你和侯爷,才知道你已经成了亲。”

“我见你们夫妻恩爱,感情甚好,便想着不如装作不记得以前的事好了,这样说不定……对你我都好。”

唐芙嗤笑一声,眼眶微红。

“是对你我都好还是对你好?装作不记得了你就可以抹去自己为了逃婚刻意隐藏的事实,装作不记得就没有人会责怪你!不然你堂堂陛下钦点的探花郎,要怎么给人解释你这两年的去向,要怎么解释你置朝廷的任免于不顾,置自己的母亲于京城而不养。”

“到时候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你的名声势必一落千丈,说不定还要背上个欺君之罪!”

“所以不管我成没成亲,你都会装作不记得往事,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你的名声,保全你的仕途!”

程墨听着她一声一声的指责,眼中亦是涌出泪光,张了张嘴,但最终并未辩解什么,只是缓缓地弯下了腰,额头触地,对她行稽首之礼。

唐芙说的没错,不管她成没成亲,他都会装作自己曾经失忆了,只是最近才想起,所以回了京城。

不然庆隆帝若是追问起来,他无法解释,甚至可能牵连家人。

他若是无牵无挂只有自己一人,生杀予夺随人处置也就是了,但他还有一个已经为他形销骨立的母亲,他不能再眼看着她被自己拖累了。

傅毅洺在旁边完全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幕,听程墨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惊讶之余,心中也有些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