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我掏出来吓死你(四)

寇老干部迟疑了下,缓缓道:“小霁?”

“嗯?”

“你”

后面的话并未说完全,又被截断了,“算了,没事。”

小孩好奇地打量着他,眸色莫名,拉着他的袖子絮絮道:“说嘛,哥,怎么了?说嘛,说嘛——”

“没事,”寇秋纵容地拍了拍他的头,“不重要了。”

他再没有问起过这件事。

只是夜深人静之时,系统幽幽道:【他跟你想象中的,恐怕并不相同。】

想的是朵单纯黏人小白花,可如今这伪装乍然被人扯下一点,后头露出的颜色却让他们都为之一惊。

寇秋没睡着,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却并没有回答这话。

第二天,两人外出游玩的地址定在了博物馆。然而他们安排的行程才去了一半,就接到了老宅中保姆打来的电话,立刻匆匆赶回了家。

夏老爷子病了。

他躺在病床上,深深陷在雪白的被褥里,脸色也同这床单一般灰败惨白,直到瞧见了自己的大孙子,他才勉强动了动,让人扶他坐起来。

“清然,”他疲乏地说,“你回来啦?”

寇秋看着他这样垂暮的模样,喉咙不由得一梗,佯装轻松坐在他身边。

“对,我回来了。”

“爷爷。”

出了病房后,几个医生都在冲寇秋及夏新霁摇头。

“按现在情况来看,恐怕只剩下三四个月了”

“平常操心操的太多,之前的嘱咐也没好好听,情况实在不妙。”

“建议家属早早做好准备”

这些话,寇秋一句也没听进脑子里去。他的脑中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嗡嗡地闹着,翻来覆去就重复着一句话。

爷爷要死了吗?

怎么可能呢明明是那样中气十足、理直气壮偏爱自己的老人

寇秋甚至做好了自己随时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可直到今天他才知晓,亲人的死亡,这是远比自己的死亡,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身后有人附了上来,缓缓伸手环住他,低声道:“哥?”

寇秋勉力笑了笑。

“没事了,”他轻声道,“走吧。”

夏老爷子一住院,公司里的事便通通堆积到了夏新霁的肩膀上,他开始频繁地往来奔波于公司和医院之间。偶尔风尘仆仆一推开门,便能看见寇秋和回光返照的夏老爷子一同盘腿坐在病床头盘核桃的情景。两人坐的笔直,手上忙活着,眼睛却牢牢地盯着电视上新闻。

寇秋:“这个核桃摸着不太顺”

夏老爷子点点头,无比赞同:“我也觉得。”

于是直接扔回盒子里,翻腾来翻腾去,又慢吞吞从里面翻出两个,塞一个给孙子。

“来来来,试试盘盘这个。”

夏新霁瞧着这两个姿势完全相同的老干部,不由得低低笑出了声。

除了盘核桃,有时他还能撞见寇秋在老爷子的指导下练气功的场景。健身气功八段锦,左脚开步与肩同宽屈膝下蹲掌抱腹前

第一回瞧见时,可把来挂吊针的小护士吓得不轻。

好好的年轻人,二十啷当岁,长的也一表人才,这生命才刚刚起步,怎么就想不开过起老年人的广场舞生活了呢?

但见得多了,她甚至对此感到麻木。再过一个月,她还帮着又找了套太极拳的教学视频,为企图通过气功练出腹肌的寇老同志打开了崭新的世界大门。

夏老爷子最终走的很安详。

他死前拉着寇秋的手,握了又握,像是要把这个从小疼到大的孙子的面容刻进脑海里。他看了很久很久,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寇秋一动不动坐在他床边,没有发出任何哭泣的声音。

可是系统知道,他已经在哭了。这么多年来,夏老爷子是唯一一个教会寇秋亲情的人,他的存在,便是寇秋心目中“长辈”两字的最终含义。

然而如今,这两个字,也终究不再属于寇秋了。

葬礼办的并不大,邀请的只有这些年同夏家有往来的人家。大多数来访的宾客望着兄弟两人,心里头多少都有些看热闹的心思。

掌权人都不在了,为了这家产,两人恐怕要闹得天翻地覆了吧?

偏偏人前还要装的这么和睦,啧啧啧,真辛苦哎哎哎?等会儿,怎么这两个突然间就抱上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更为震惊。

夏新霁:“公司我暂时接管,但是资产都是哥哥的,我一分也不会要。”

寇秋:“不不不,公司是你的,资产也是你的,我不需要。”

我要这资产有何用,我的心里只有为人民服务!

夏新霁:“不,是你的。”

寇秋:“不,是你的!”

夏新霁固执:“不,就是你的!!”

寇秋:“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拿着!”

看的目瞪口呆的众宾客:

这是在拍益达广告么

特么数十亿的资产你们踢皮球啊,说不要就不要啊!你们按剧本来一回好不好啊?

你们不要,我们要啊!!!

夏新霁像是看出了他心中的挣扎,更加温柔地安慰他,并将责任全部推到了自己身上。寇秋见他这样善解人意,心中的罪恶感更重了。

直到去浴室洗澡时,寇秋仍然陷在无限的纠结里。

【我真傻,】他幽幽说,【真的。】

要是今天不陪小孩看电影,他就不会喝酒;要是不喝酒,他就不会醉;要是不醉,他就不会做出这种难以收场的事情

系统怜悯地说:【忏悔吧。】

寇秋于是合起双掌,认认真真向自己崇敬的历任先贤忏悔了一番,并在心中默默背诵了十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果然觉得身心都受到了洗涤。

我的一生,还是要献给为人民服务的伟大事业!

他解开衣服,踏进浴盆,信手向身上撩了几捧温水。

擦洗到腿根处时,寇秋的手忽然顿了顿,又仔细地看了几眼,随即连声喊自己的另一个崽。

此为防盗章寇秋在葬礼上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他仍旧是在卫生间遇到的,那男人身形高挑,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关上门低低地唤了声,声音中饱含着痛惜与悔意。

“清然。”

寇秋回头看见他,也有些惊讶。

“杜和泽?”

他已有两年没见过渣攻了。杜和泽被送到国外,有夏家的态度摆在这里,逢年过节都不敢回国。杜父杜母只好哭哭啼啼每年飞去国外看他,以至于到了今天,寇秋甚至都差点记不起他的名字。

在渣攻出国后,任务完成度猛涨到了五十点,可见杜和泽在国外过的恐怕是一点也不顺。失去了夏家的襄助,他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尺,一个杜家旁支的普通子弟,这还不值得他被别人另眼相待。

他的外表明显经过了精心打理,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手上的指甲也抛了光,闪闪发亮。

寇秋看着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只花枝招展摇晃尾巴的孔雀。

花孔雀深情款款地望着他,忽然间上前一步,擒住了他的手。

“清然,我知道你过的不好。”

寇秋:“???”

挺好啊!

工作顺利崽子孝顺,还能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哪里不好了?

杜和泽说:“你还记得,3月5日是什么日子吗?”

他的眼里满含期待,寇秋只好顺着想了想,迟疑道:“两会开幕的日子?”

杜和泽一噎,随后猛地苦笑一声,“我知道你还在怨我。”

寇老干部:

不,我不是,我没有!

“当年的事,的确是我不对,”花孔雀的眉峰慢慢蹙起来,“我竟然抵抗不住这样别有用心之人的诱-惑,受了他的勾引,以至于放弃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他一下子闭了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可是现在我后悔了。”他哽咽着说,“我后悔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离开夏清然的帮助,他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到底算个什么。家境不显赫,能力也不突出,往年夏清然为他拉来的客户纷纷中止了和他公司的合约,不过短短两年时光,他的资产却缩水了一大半。

更悲哀的是,杜家江河日下,交好的家族也无人愿意伸出援手。如今,他甚至不得不佩戴上一颗假的钻石,来假装维持自己富二代的风光生活。

自信和意志都不知道何时被消磨干净,剩下的只有被磋磨了的一点意气,还有千百次在脑海里闪回的回忆。

夏清然那么爱他。

他摸了摸手上唯一剩下的这支价值过百万的手表,愈发确定。

夏清然那么爱他!

怎么可能这么快,便彻底遗忘掉这段感情!

寇老干部望着他的眼泪,不由得也皱起了眉。

“你”

杜和泽满怀期待等着。

寇秋果然不负他的期望,慢吞吞说:“你的钻石胸针,好像掉色了。”

杜和泽:“”

杜和泽:“”

杜和泽:“”

想象中的重逢谈话彻底崩盘。寇秋也不想再和他多费口舌,转身便欲走,可杜和泽却猛地又叫住了他。

“清然!”

寇秋连头都没回,甚至更加快了步伐。

“我不管你信不信,但那一次,我没有下药!”杜和泽在他身后高声吼着,“我没有——这全是你特么疼着的那个弟弟耍下的好把戏!他——他故意出现在我面前,勾引我,让我帮他进了夏家,然后他就用这种下作的法子一脚把我踹开,现在还占了你的家产!”

“他那么下作,他的骨子里就流着他妈那肮脏卑贱的血!!!”

这些话像是憋在心头许久了,他一口气吼出来,畅快的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你会被他玩死的清然。我想了整整两年才想通,你会被他玩死的。”

寇秋终于停下了脚步。

然而却并不是杜和泽想要的反应。他镇定极了,眼睛里头的怒火熠熠发光,只是挑了挑眉,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

“家产?”

他轻轻嗤了声,“那种东西,他要是想要,我就给他。”

——然后,寇老干部用他所能说出口的最恶毒的话原样怼了回去。

“你才肮脏下贱,你的骨子里才流着肮脏下贱的血。”

“小霁是我教出来的,知道么——他的血管里流着的,全是共产-主义的纯正红色血液!”

“哪像你——你这个资产阶级走狗!!!”

骂完之后,简直浑身畅快、扬眉吐气!

只是转过头,寇老干部立刻对系统说:【我对不起党和人民。】

我居然吐出了肮脏下贱这个词!

系统深沉地吐了口烟,问:【后悔了?】

寇秋说:【不。】

他沉默了下,诚实道:【事实上,我早就想这么骂他一顿了。】

系统:【作为一个共产主义接班人?】

寇秋:【他骂我家小孩!那可是你哥!!!】

系统:【门口巷口还有个麻袋,套不套,打一顿?】

寇秋:【…】

他真的有点挣扎了。

拒绝暴打渣男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好在寇秋的革-命意志还是足够强烈的,最终只停留在了过过嘴瘾这一步。

回家的路上,夏新霁的情绪看上去并不高昂。他始终垂着头,目光沉沉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寇秋以为他同自己一样仍旧沉浸在夏老爷子去世的悲伤里,手不由得搭上了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没事的,”他低声说,“会好起来的。”

夏新霁垂着密密的眼睫,低低应了一声。

在之后的几个月中,杜和泽仍旧没有放弃,又来拜访了夏家五六次。虽然每一次都不得其门而入,可他还是时不时站在楼下痴等,最后,连保姆也对他的到来熟悉了。

“大少爷还是心太软,”保姆之间闲聊时提起此事,不由得也叹息,“可能不久之后,那混蛋还是能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