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对他评头品足,就像是在评价一只根本听不懂他们话的牲畜。赫仑死死地把头抵在地上,几乎能感受到自己肌肉一下又一下疯狂地痉挛。
在那时,只有尤里西斯想也没想,直接从他的包厢中站了起来。
那时他的年纪,比现在还要小上三四岁。十五岁的尤里西斯亲眼见识到了这悲惨的一幕,身处温室之中的他甚至没有经过什么犹豫,便站起了身。
“我想买下他,”他说,同时缓慢褪下了自己手上一枚金戒指,“多少钱?”
那一幕直到如今,仍旧死死刻在赫仑的头脑里。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了,他绝不愿继续做被人随意买卖的牲畜。
——他也要做的,就是尤里西斯这种人。
他要操纵别人的生死。
“您分明清楚我的抱负,”赫仑微微苦笑道,“又为何会因此而生气呢?”
寇秋只是神情淡淡地望着他,并没有要接他这话的意思。烛光下,少年抿了抿唇,道:“赫仑子爵今天来,不是只想和我说这个吧?”
赫仑怔了怔,这才道:“当然。”
他望着小少爷碧透的眼,忽然向左右看了看。
并没有人靠近。他的声音也被压低。
“我的少爷,”他轻声说,“我或许了解到了一个,连您自己都不清楚的秘密”
赫仑微微眯起眼,意有所指。
“或许,您的身份并不是您想象的那样简单呢?或许,您拥有一个比眼前更向上一步的机会呢?”
他的呼吸都喷洒了过来,里头带着强自压抑着的志得意满,迫切的野心几乎要把寇秋的耳廓烧红了。
寇秋的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想,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只是道:“什么秘密?”
赫仑轻轻一笑,手指缓缓在寇秋的指关节上敲了敲。
“那个秘密——”
他说。
“之前,就藏在德洛丽丝夫人的戒指里。”
系统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么说,”寇秋扬起眉,“之前让艾芙偷走那张纸条的,果然便是赫仑子爵了?”
猝不及防被点穿此事,赫仑不觉怔了怔。
“你是怎么——”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是德洛丽丝的手笔。在布莱登家生活了三年,他再明白不过德洛丽丝对于这个侄子的维护,又怎么会把这样危险的秘密告知给没见过什么风雨的尤里西斯?
“你想让我怎么办,”寇秋平静道,“拿过来给你?”
赫仑勉强恢复了冷静,道:“您这是在曲解我的意思。”
他的手指将杯子更用力地握紧,握得指关节都泛起了白色。
“只是,倘若您有更向上一步的念头,我自然将不遗余力地帮您,”赫仑说,“您毕竟有恩于我,又何必要怀疑于我的忠诚?”
“”寇秋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率先背叛的人,如今竟然来和他谈忠诚?
赫仑疲乏地叹了口气,倒像是真情实意的,道:“只有站在了更高的位置,我才能更好地帮您。”
寇老干部:“”
哇哦,那你背叛了我还是为了我着想了。那你真是很棒棒,要不要我给你鼓鼓掌?
系统也磨刀霍霍,道:【他应该庆幸社会主义接班人不打人。】
不然,自己早就鼓捣着宿主直接一拳打上去了。
“我并不怀疑忠诚,”寇秋说,在赫仑骤然轻松了些的声音里补充了下一句,“我只是怀疑赫仑子爵您而已。毕竟,您根本就没有忠诚这种东西。”
赫仑的神情僵了僵,随即苦笑道:“您怎么会懂得我们这种下等人的苦!”
“请不要用下等人给自己做幌子,”寇秋身姿笔挺,道,“说起忠诚,我倒还有几笔账,要和子爵慢慢算。当年,我在交易所中将子爵您买下的时候,您曾经向我宣誓过永久的忠诚,可之后不过几年,您便将当日誓言忘了个一干二净,转而投向他人——是不是?”
男人被他眼中的锋芒震了震,一时间竟有些讷讷。
“那是”
“我为子爵签发了自由令,解除了子爵奴隶的身份,甚至为子爵赐了名。可如今,子爵您就是顶着我当时为您起的名字,却再也不曾上门拜访或感谢过一次,是不是?”
“我在交易所中再次买下了一个人,子爵也要出手,派了男仆悄悄和他接触,要把人中途带走——是不是?”
动静越来越大,四周已有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夫人小姐们都难得见贵族间闹出如此大的声响,一时间皆议论纷纷,欲要上前劝阻,可望着寇秋冷静的、没有一丝变动的脸色,竟又觉得心头慌张。
他们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个小少爷如此模样。
尤里西斯在众人心中的样子,似乎始终是纤弱的、美貌的,他的金发碧眼就仿佛是上帝亲手捏造出来的,硬生生活成了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可眼下,他的眼睛中都绽放出了摄人的光芒,竟然具备着让人心头大颤的威慑力。
被逼急了,哪怕是软绵绵的绵羊也会咬人。
寇秋又向前逼近一步。
“激动什么啊,”他轻飘飘说,“赫仑子爵,您方才挑拨我们姑侄感情时,可不是这样的脸色啊?”
“还是说,”他蓦地轻声笑了笑,“您心虚?”
“”
赫仑接连向后退了几步,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今后还是请您不要提下等人和忠诚了,”寇秋最终下了定论,从口袋中掏出块丝帕,慢悠悠擦拭着手指,“何必让这两个词,因为出了您这一个败类而蒙羞呢?”
他大踏步地分开人群离去,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宾客。
泽维尔就等在门口。早就听到了动静的他提前备好了马车,见到主人出来,毫不意外地为他打开了马车的门,“少爷。”
寇秋扶着他的手坐上了车,青年的手却并没有松,只是抬起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
“少爷若是想,”泽维尔轻声说,“我愿意为少爷效犬马之劳,献上真正的忠诚,绝没有半分虚假。”
他的唇抿了抿,又道:“请少爷把赫仑子爵一事交与我。”
这座城的天总是阴沉沉的。雾蒙蒙的雨即使是在冬季也会如约而至,透着点冰凉的寒意。呼出的气息袅袅地泛着白,转眼就飘散在了空气中。
越是到这时,寇秋越知道真正的“身娇体弱”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这基本意味着,感冒发烧都是常事。
他躺在床上,无力地在头上放置了个用凉水沁透的帕子,心头异常悲愤。
放我起来!
我还能继续为人民服务!!!
【你可拉倒吧,】系统崽子泼他凉水,【就你现在这身体,别说是为人民服务了,你基本上只能做被人民服务的那一个。】
还是纸醉金迷的万恶资产阶级。
寇秋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然而他也终于清楚了尤里西斯作为男孩这样被娇宠的原因。身为一个早产儿,原身几乎是从生下来后便多病多灾,身体像是带下了什么病根,尤其地畏寒。寇秋也因此几乎是躺在床上度过了整个冬季。
唯一的好处在于,他总算是和泽维尔渐渐亲近起来了。
整整一个月的昼夜相处,泽维尔总算勉强把挂在嘴边的“主人”换了下来,改为了稍微亲近一些的“少爷”。
系统幽幽道:【这有个鬼用,他还是什么都不敢干,还是任凭着你躺在床上长蘑菇。】
讲真,这难道不是吃蘑菇的大好时机?
【擦身都每天一回呢,】系统说,【这么下来,我简直要怀疑爸夫这个世界是不是不行了。】
寇秋:【】
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这个崽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了。
不管怎么看,都好像没有一点绿色健康的东西。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了解一下,背的马克思是都被喂进狗肚子里了吗?
系统说:【不,都被上辈子的水娃吃了。】
甩锅甩得飞快,还顺便表示了下自己好久都没学习时间的悲愤。
我要学习,我迫不及待渴望学习!
寇秋表示不懂,【你倒是学啊?】
系统崽子理直气壮,【没有马赛克,我怎么学?】
寇秋:【】
感情这孩子还和马赛克发展出感情了。
门口的敲门声响了起来,笃笃笃,极有节奏的三声。
“少爷。”青年敲了敲门,先将他扶了起来,于他身后放置了两三个柔软的鹅毛垫子,这才撑开了小桌。寇秋被一双极其眼熟的银灰色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心头也不禁跳了跳,“今日的午餐,少爷还是想要先喝汤么?”
系统望了眼那汤,顿时在心里“哦呵”了一声。
【正好,】它幽幽说,【奶油蘑菇汤,炖得白白的、黏黏的、稠稠的。】
寇秋:【】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没有胃口喝汤了。
“少爷?”
泽维尔见他久久没有回答,迟疑了下,轻声道了句“失礼了”,随后自己缓慢拿起了调羹,他的手腕都有些颤抖,却还是坚定地喂到了寇秋嘴旁,轻轻碰触着那两瓣因为生病而有些发白的嘴唇。
寇秋盯着他的手发呆。
身为一个下等人,泽维尔的手并不像尤里西斯这等光洁无暇,那上头明显有着风霜留下的粗糙痕迹。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泽维尔的手不自觉向后缩了缩,低声道:“您若不愿意看到,我会在今天起,戴上手套。”
“你在说什么?”
听了这话,他的少爷反而奇怪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有什么好遮掩的?”寇秋说,趁机给自己的男人普及了一波思想教育,“起码,你是依靠自己的诚实劳动所养活自己的;而不像我,虽然是个贵族,却也不过是靠着家族才能生存的可怜虫罢了。”
他挺起胸膛,眼睛都闪闪发光。
“你不必感到羞愧,我才是应当羞愧的那一个!”
听完了这一段的泽维尔久久不动,仿佛是化作了一尊石做的雕像。许久后,他才如受了巨大震动般垂下首,柔软的淡金色头发散落着,扫到了寇秋的手背。
带着微微麻酥的痒意。
“您”
他的声音里像是在强行按捺着什么,半晌后才勉强从发哑的喉咙中挤出声音。
“您真伟大。”
懵逼的寇老干部:“???”
等会儿,这重点是不是抓的有点歪?
这个结论是怎么推出来的?
系统再次哦呵了一声,响亮地道:【脑残粉。】
脑残粉泽维尔只有在每晚例行的擦身中会稍微失态。他的手拿着湿透的柔软布帛,像是碰触雕像般一点点抚摸过少年找不出半分瑕疵的身躯,仿佛是在摩挲于蛹中几欲展翅的幼蝶。
碰到一些地方时,他的手下这一具恍若神造的身躯便会轻微地颤抖。
泽维尔的心也跟着一同颤动起来。
“还好吗,”他低声说,“少爷?”
由于怕着凉,洁白的被褥仍旧盖着上半身,寇秋只露出了腿脚。他不自觉地蜷缩了下,下意识道:“痒”
声音都是含糊的,带着种挠得人心头发颤的意味。
泽维尔的手停滞在了空中。
半晌后,他才若无其事又继续起来。
一直等到床上的人发出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守在床头的青年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他站在黑暗中良久,这才缓缓抬步,走出了房间。
这简直像是神明给予他的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