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一颗人形安眠药(十)

回家的路上,夏新霁的情绪看上去并不高昂。他始终垂着头,目光沉沉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在之后的几个月中,杜和泽仍旧没有放弃,又来拜访了夏家五六次。虽然每一次都不得其门而入,可他还是时不时站在楼下痴等,最后,连保姆也对他的到来熟悉了。

“大少爷还是心太软,”保姆之间闲聊时提起此事,不由得也叹息,“可能不久之后,那混蛋还是能再回来。”

“毕竟是十几年的感情了,”王妈擦着橱窗,“你们当年还没来,没亲眼见过,少爷当时对杜少爷,那可真的是情根深种为了这个人花钱,找人脉,处处替他考虑,最后甚至听了他的话,把私生子弟弟都接进门来了。”

她顿了顿,小声道:“否则,二少爷怎么可能回来?”

另一人不禁犹豫:“那你说大少爷会被打动?”

王妈又擦了两下,胸有成竹道:“肯定的!”

她叹了声。

“感情啊从来都不受人控制。你看大少爷房里还留着的戒指就知道,杜和泽那个人渣,是大少爷这么多年来唯一爱过的一个人了。”

她说完这话,猛地一回头看见了夏新霁,被吓了一大跳:“二少!”

夏新霁的脸色完全称不上好看,他的眼睛里像是噼里啪啦砸下了暴风雨,暗沉沉地掀着风暴。王妈对上他这样的眼神,竟莫名有些害怕,战战兢兢道:“二少?”

夏新霁动动嘴唇,缓缓勾起一个笑。

“没事,”他慢慢道,“我先上楼了。”

他径直进了寇秋的房间,目光沉沉打量了一番,随即一把拉开了抽屉——那里赫然躺着一个小小的首饰盒,里面有一枚极其漂亮的白金戒指,被擦拭的闪闪发亮。

戒指被他牢牢握在了手心,上头雕刻的花纹刺的他生疼。

“你骗我,”他喃喃道,“你说过不喜欢脚踏两条船的人的。”

可这枚戒指,就像是枚炮弹,一下子将他的心思和隐秘的期冀一同轰的一干二净。他花了那样多的算计与心思,好不容易得到的,原来、原来也并非是属于自己的。

都是假的。

厌弃是假的,对他的疼爱是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他算什么?

“你骗我。”

“你骗我——哥。”

他忽然从一个小袋子里倒出什么,放在桌上小小的熏香炉里,一下子点燃了。乳白的烟雾袅袅升起,透过香炉的镂空蔓延出来,夏新霁垂着眼,神色前所未有的阴暗。

“想就这样抽身而退么,”他轻轻说,“哥?”

——怎么可能呢。

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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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秋在自己的房间嗅到了香气。那香味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莫名有些神思不稳。他出了房间,恰巧碰到来找他的小孩,便随口问道:“王妈换熏香了?”

夏新霁长而黑的羽睫一搭,复又抬起眸。

“是,”他轻声说,“我屋子里的味道也变了。”

神智像是被只不知名的大手慢慢拖进混沌里,寇秋越是闻这香味,便越是觉得昏昏沉沉。他疲乏地拿手指按揉着太阳穴,还没说些什么,身旁的小孩却已经看出不妥来,上前搀起他的臂膀,低声道:“哥困了?”

已没多余的脑容量去思考更多,他只能勉强嗯了一声,猛地双腿一软,差点一头栽进身后人的怀里。连带着系统也莫名跟着头脑发晕,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夏新霁扶着他,慢慢地躺在了床上。

他居高临下,痴痴地望了这人许久,最后,从寇秋的脖子上拆下了暗色条纹的领带,缓缓覆住了他的眼睛。

“我不想听你说话。”

摩挲的手指隔着领带,还能隐隐感觉到颤抖的长睫。

“我也不想看你的眼睛。”

他轻声说:“哥——你会喜欢我们的新家的。”

“——我保证。”

雨越下越大,眼前模模糊糊,一片都是雨丝连成的白雾。寇秋的鼻子微微动了动,嗅到了被雨水打湿的土地与青草的气息。杜和泽撑着伞,短短一截路裤腿便湿了一小片,步伐多少也有了点狼狈不堪;但他身畔的少年神色却仍旧是从容的,垂着眸子,眼睛里头映出一片淋漓的水色。

他到了廊下,随即方抬起眼,轻声喊了一句:“夏少爷。”

声音也是淡淡的。

不得不说,长得好的确是人所具有的一大优势。哪怕寇秋心知肚明这是朵名副其实的心机莲,也因为他的模样儿而提不起多少防备,甚至克制不住地想要去亲近。

他纠正了夏新霁:“叫哥。”

一旁的杜和泽正在抖伞上的雨珠儿,闻言眼睛猛地瞪大了,望了寇秋一眼。

夏新霁的表情却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略略抬起眼,望着这个周身气质矜贵而平肃的青年,顺从地依着对方的话改了口。

“哥。”

咻——

寇秋面上不动声色,等到转过身,瞬间捂住了心口。

系统:【???】

【完了,】寇秋说,【我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击中了。】

这一声简直要甜到心坎里!

系统有些看不起他没出息的样儿:【之前没人叫过你哥?】

寇秋诡异地沉默了。半晌后,他才说:【有人叫我哥的前提是,我的周围得有人】

他截住了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向下说,跟着踏进了客厅。系统心中猛地一咯噔,也不再追问。

夏老爷子一大早便出了门,显然没有要给这个私生子留面子的意思。寇秋只好独自一人奋力撑起场子,坐在夏新霁旁边,问了问他的情况。

夏新霁只有十六岁,现在仍旧在读高三。他的成绩很好,尤其擅长数学,还在省内比赛中拿过奖项,读个重点丝毫不成问题。与其他老干部一样,寇老干部也格外喜欢这种成绩好的乖孩子,越问神色越柔和,最后轻声细语道:“入党了没啊?”

【】系统捂住了脸,简直没眼再看下去了。

高三已经有推举入党机会,少年长睫微颤,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何会被问到这种问题,半晌后才道:“入了。”

寇秋羡慕的眼神顿时锁定了他,又拍了拍他的肩。

“真好”他怅惘地说,“加油,你好好干。”

杜和泽在对面咳了一声,有点看不懂了。

不是

只是入个党,至于用“啊啊啊要是把我换成你就好了啊啊啊好羡慕啊啊啊”这种炽热的眼神望着别人么?

殊不知寇秋心中更悲恸。

他在心中抗议:【他都入了党!可我连个团员都不是呢!!!】

系统沉默片刻,言简意赅回答他:【原身觉得这样比较酷。】

酷个毛线!

寇秋简直要哽咽出声!

晚饭是保姆做的,菜品都很清淡,白粥素菜,连点油星儿都看不见。杜和泽留下来一起吃饭,瞧见这菜色,眉头不由得就蹙了起来,使劲儿看了寇秋几眼。

他伸出筷子尝了尝,甚至连咸也不太咸。

杜和泽平日也算是锦衣玉食,立刻就有些吃不下去了,他皱着眉,把做饭的王妈喊了过来,声音里头隐隐含了点上位者的威势:“今天这菜,怎么回事?”

保姆两手交叠在围裙上,含了点轻蔑地望了杜和泽一眼,没出声。

“说啊!”杜和泽被她的眼神刺痛了,顿觉自己失了面子,“哑巴了,还是不想干了?”

寇老干部把筷子不轻不重一放,抬起眼望他:“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权力开除她?”

此为防盗章半晌之后,夏新霁重新走进来,神色疲惫。可对上他的眼睛,他还是弯弯眉眼,笑了笑。

“一群庸医”小孩嘟囔着说,把头埋进夏新霁肩膀,“都是坏人都是骗子。”

他亲自上手,一下子将寇秋从床上打横抱了起来。

“走,哥,”他轻声说,“我们去找真正的医生看。”

寇秋没有作声,只是摸着小孩的头发。

系统幽幽道:【无论检查多少次,只会是相同的结果,你知道的。】

可夏新霁明显不相信,他直接办了休学手续,带着寇秋跑遍了海内外出名的医院。每一次检查结果出来,他都要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外头抽烟许久,一直抽到两只眼睛都熬得通红。

“别抽了,”寇秋终于再也看不下去,用力按住他的手,“别抽了!你真想把自己抽死不成!”

他还想要再多说些什么,可世界意志的限制不允许他说出实情,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的伸出双臂抱住夏新霁而已。

小孩在他的怀抱里不动了。

他的烟僵在手指间,半晌之后,他毛茸茸的脑袋慢慢靠了过来,声音里带了哽咽的哭音。

“哥”

“哥哥!哥!!!”

这声音一点点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像是受伤的野兽费尽最后力气的一点泣血低鸣,走廊上的病人都不由得侧目。寇秋看过他哭许多次,可这一次与往常都不一样,他不由得也喉头一酸,摸了摸小孩的头。

“没事的,”他语气轻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

连寇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奔波了多少次。

他的眩晕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有时甚至一昏睡便是三四天,醒来时往往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于一个新的医院。夏新霁在一旁握着他的手,像是在把玩什么宝物,甚至没有察觉到他已经醒了。他反复捏揉着这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的指尖,眼睫颤了颤,忽然间滴下一滴圆润的水珠儿。

触感温热。

小孩像是怕被他察觉什么,小心翼翼抬头打量了下他,随即才慢慢低下头,含住指尖,将那颗水珠吮去了。

第二天寇秋再醒来时,他仍旧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仿佛昨天那滴泪都不过是寇秋做的一个梦。

“哥,”他跃跃欲试道,“咱们去拜佛吧?”

寇秋:“”

他不得不提醒小孩,“我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并且是个公务员。”

我信奉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没有任何宗教信仰!

“去嘛去嘛,”小孩干脆把头埋过来撒娇,“就去一次”

寇秋的心猛地一软。

半晌后,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的身体日渐虚弱,佛寺又在山上,因此不得不坐缆车上去。夏新霁将他送到山顶,让随行的几个家庭医生照顾,自己却又说忘了什么转身下了山,许久也没有上来。

寇秋坐在亭子中等,隐隐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直到日上午头,山上游客渐渐多了起来。寇秋干脆站起身朝山下张望,隐约听到几个游客提了一嘴:“你看见没?”

“看见了,这年头还有这样磕头上山的,真是活久见。”

“怎么还有人信这个?”

“看着那小伙子长的也挺精神的”

寇秋一怔,紧接着心头也跟着一颤。

他转身便要下山,却被几个医生拦住了:“夏先生,您不能下去您再等等,您弟弟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上来了”

寇秋转过头,望着他们的眼睛,问:“他在干什么?”

医生们明显都知道,可个个目光躲闪,谁也不回答他的话。

“你说啊!”寇秋终于爆发了,“他在干什么?!!”

他踮起了脚尖向下看,看了许久,终于在那台阶上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夏新霁跪伏在台阶上,一步一拜,一路磕上山来。他的姿态如此虔诚,让寇秋只是怔怔地站在这里望着他,便猛地一下子红了眼眶。

等站到他面前时,小孩的膝盖磨破了一大块,额头也是红肿的,都有些渗血,却若无其事上来挽住他的胳膊:“走,哥,进去拜一拜。”

寇秋不动,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哥”夏新霁有些慌了,却还是固执地拉着他,“就进去一下,就一下。”

寇秋瞧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方手帕,蘸着清水,帮他将额头上的血丝擦干净了。小孩望着他,唇角忽的弯了弯。

庙里供奉的菩萨祛病消灾。寇秋四处望了望,毫不意外地在那一长串点着的长明灯中看见了夏清然的名字。

他被夏新霁拉着,对着慈眉善目的菩萨像磕了三个头。

下山时,夏新霁信心满满说:“这次一定能治好!”

可他捏着寇秋的手却是冰凉的,没有生出一点温度。

寇秋不是佛教信徒,夏新霁也不是。

然而这一回,夏新霁情愿自己是。

这样,他起码还可以欺骗自己有希望。

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试遍了所有的方法,甚至是一些荒唐的偏方。可是没有用,寇秋的身体还是眼看着一天天衰败下去,像是片枯黄的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生机。

日子开始倒数。

【虐渣任务进度——98。】

寇秋不再能下床,可每当他睁开眼,小孩总是就坐在身旁,死死握着他的手。

【虐渣任务进度——99。】

世界逐渐消融崩塌。

寇秋对于离去的时间渐渐有了一种直觉。那一天,他没有再待在家中,而是让夏新霁抱着他,两个人单独去了海边。

大海仍旧是波涛汹涌的,碧透的海水一层层向上翻卷,与他们当年来时别无二致。

夏新霁小心地在他身下垫了软垫,这才将目光投向海水,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笑了起来。

“当时哥还让我帮忙涂防晒油呢,”他低低说,“一点防备都没有,就把整个后背都露出来给我”

寇秋没有说话,只是在他怀里低低地咳了声。

“不过也多亏那时候,”小孩故作轻松,“不然,我怎么可能一上来便把哥的敏-感带摸的这么透。”

而眼下,他多希望时间倒流。

上天从未眷顾过他,可这一回,他宁愿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上天的一次眷顾——只要一次就好,哪怕多一秒也好。

他伸出手,替寇秋抹去了嘴边溢出的血丝。

寇秋闭着眼,声音也是轻轻的,近乎含糊,“小霁?”

夏新霁低低地嗯了声,将他抱得更紧。

“小霁”

【虐渣任务进度——】

灵魂慢慢开始被剥夺。

寇秋咳了声,断断续续说:“我其实,一直有一句话想告诉你”

“不要那么累,不需要那么多的心机,你——”

“你一直值得被爱的。”

夏新霁用力闭上了眼。

紧接着,他的嘴唇上有什么含着血腥味儿的东西碰了下,一触即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