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一颗人形安眠药(四)

寇秋走到哪里,这些垂-涎的目光便跟到哪里。哪怕他现在坐在杀神旁边,那些人的眼睛,仍旧控制不住地直往他露出来的地方上瞟。

进了这流放地的,全都是死囚。

这也意味着,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本身便是根本不拿人命当回事的亡命徒——反正早晚都是死,死前不把这块肥羊肉舔上一口,他们怎么能安心?

寇秋这些天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坐在他身旁的男人却是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眉眼逐渐冷凝下来,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勺子。勺子掉落到餐盘里,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

所有的犯人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都向着这边望过来。

寇秋微仰着头看他,神情里也满是茫然。

“将军?”

男人的目光,慢慢环视了一圈四周。

“所有人,”他言简意赅道,“管好眼睛。”

“管不好的,就别要了。”

轻飘飘的两句话,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恐吓。可在场的人却都感觉到了那股沾着血腥气的威压,几天前那地狱似的一幕猛地涌进脑海,压的他们全都脸色惨白。

再接下去,再没人敢不要命地往寇秋身上看了。

寇秋因此得以安安静静吃饭,顿觉浑身清静。

食物仍旧是一如既往的难吃,虽然食材是新鲜的,可到了七区厨师的手里,却总能硬生生被做成泔水。瑟尔垂着头,吃的整个人都蔫哒哒,男人虽然挺直着脊背,可明显脸色也并不是很好看。他苍白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将汤里熬得发黑的胡萝卜片全都捞了出来。

寇秋一怔:“将军不吃胡萝卜?”

男人抿紧着唇,淡淡嗯了声。

【好巧啊,】寇秋在心底对系统说,【小霁以前也不吃胡萝卜】

系统闭紧了嘴,不想和这个仍旧残留着二十四孝好哥哥本能的宿主说些什么。

一旦升起这个念头,寇秋便情不自禁把这两个人放到了一处比较。奇异的是,在他未曾这样想过时,这两人分明是一点也不一样的——一个是手上沾满血的将军,一个是总抱着他的手软乎乎撒娇的小孩,能有什么地方一样呢?

可当他真的开始比较,却意外地发现了更多细节。

小孩是猫舌头,男人也是。

小孩在吃到不喜欢的食物时会明显耷拉下嘴角,男人也是。

甚至这两人的眼形和脸型,实际上也是十分相似的。只是,顾沉的气势实在太盛,乃至于压住了他本人的长相,因此很难被注意到。

寇秋把这些点一一报给系统听,却只得到他这个崽一声无情的嗤笑:【我看你这是因为太想他了吧?】

寇秋:【】

说、说的也是。

他默默地吃了几口饭,忽然又感觉到了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扭过头去时,他只对上了一个满是金发的后脑勺,那金发青年再次换了个人的腿坐,露出来的胳膊上青紫一片,几乎不成人形。他身下的人生的粗鄙,捏着他的嘴强行将满满一勺还滚烫的汤喂了进去,瞧着取笑。

寇老干部看了会儿,移开了目光。

在那之后的两周,七区难得的风平浪静。只是这样的平静注定不会持续很久,没过几天,七区再次迎来了月中。

这回有寇秋在,其他人都放下了一颗心,不再为男人准备那天晚上待宰的小羔羊。犯人们没了这顶时刻可能会从头顶上落下的利剑,一个个高兴的了不得,寇秋从一楼上到楼顶,起码听到了十几场为了庆祝而演出的激情大戏,以至于系统耳边不得不充满了“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念书声,最后奄奄一息向宿主宣告,它如今不仅雪盲,而且还耳鸣。

“但是,他究竟为什么会发病?”寇秋问夏佐。

夏佐碧绿的眼睛里融进了点别的什么,讽刺地笑道:“外头的书里都没有提过这一段,对吧?”

所有的书中,顾沉的故事终结于“叛国流放”这里。而在夏佐那里,寇秋头一回听到了几年前那个故事的完整版。

两国开战,战线延长。除了边境,有另一支军队绕路,直接打到了皇城。

敌军涌到城门下,要求里面的人交出几个将领的家人,否则就将进城屠杀。

“事实上,”夏佐咬着牙,低低笑起来,“那就是一群花架子”

没有主力,没有火力,不过是靠着虚张声势,吓住了城里的平民和养尊处优的皇族。而那时的顾沉带领着大军好不容易打赢了这一仗,马上就将抵达皇城,只要双方对上,这剩下的敌军自然溃不成军。

“可偏偏,就是那么一刻钟的时间——”

夏佐眼眸沉沉。

“他们没有等。”

无辜的人被推出城门,落进那群对他们怀着刻骨仇恨的人手里,几乎是立刻便被撕成了碎片。

而其中,屡战屡胜的顾沉,又是他们最恨的那一个。

“等回来时,什么都太迟了,”夏佐说,“就是迟了那么一刻钟哪怕他们再坚持一下呢,哪怕他们再试着反抗一下呢?”

“自那之后,将军就生了病。”

“他把自己困在了那一天。”

揭开那些粉饰太平的假象,暴露出来的真实往往让人心惊。寇秋听完之后,也久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有的安慰都太过轻,甚至没法触及他们那深重的伤痕。

这天的饭菜味道有些怪,寇秋没吃下几口,便控制不住地吐了一回。回到楼顶时,男人仍旧坐在床边等他,所有的门窗都被紧紧关上了,只留下他,和这个被关进了笼子里的困兽。

男人的眼睛,已经蒙上了薄薄一层血色。

天黑了。

他的手上一条条爆出青筋。

寇秋瞧着他的模样,忙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就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了一个让他浑身发冷的事实。

——他说不出话来了。

他捂住自己的喉咙,努力试图着发声,可却仍然只能发出呜呜的气音。

他说不出话来了!

顾沉发病了。

他本从来不轻易发病,对血腥的渴望也被强行克制在了每个月月中的晚上,平常时间便与正常人无异,甚至于比正常人更加冷漠克制、严肃自持。然而当他真的发起病来,便只剩下八个大字。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周围的人都尖叫着四散溃逃,他手中紧紧地捏着枪,一下又一下沉重地喘息着。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色。

有跑的不够快的,到了他手中,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刀尖利落地贯穿了整个喉咙——那带着腥味儿的血喷洒出来,溅了他自己一脸,他却仍像是毫无所觉,只是重新一把抽出刀,继续大踏步地前进。

安德莉亚得了消息赶来时,也被这满目的血色晃了晃。在这种时候,纵使是她亦不敢靠近,只得咬着牙,冲着几个人挥挥手,示意他们拿铁链将人捆了。

几个训练有素的士兵硬着头皮绕了个圈,慢慢把里面的人锁在这铁做的包围圈里,但男人一反手,枪声猛地响了几声,链子瞬间断成了一截截,接连打伤了好几人。安德莉亚瞧着这状况,忍不住怒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就发病了?”

“是外面——”之前在男人身边跟着的士兵断断续续道,“外头有人寄来了什么东西”

他的手哆嗦着指向男人的另一只手,安德莉亚这才发现,在拿着刀的那只手里,顾沉还紧紧地握着什么,痉挛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去。她咬着牙看了很久,忽然间碧蓝的眼眸一缩,恨声道:“这帮混蛋!”

那是一枚被染上了血渍的玉,被打磨成了活灵活现的小鱼形状,串在一条被斩断的红绳里。

“这帮这帮混蛋”

他已经是被关进笼子里的困兽。为什么还要被一次一次戳开血淋淋的伤口?!

“安德莉亚!”

身后传来了另一道的声音,夏佐也顾不得掩饰身份,匆匆跑过来,问:“怎么样?将军他——”

“还能怎么样?”

女人把鞭子绕回去,微微苦笑。

“拦不住他了,”她轻声说,“让他们把人都带回去,尽快把这块场地清空吧。”

夏佐皱着眉:“见不到血”

周围的尸体七零八落,中间站着的男人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痛意从四肢五骸疯狂地倒灌进来,狂涌着洗涤着每一条血管,一定要用手里这刀贯穿些什么,才能缓解这让他想要撕了这身皮的疼痛。

血。

血!

“先走,”安德莉亚一把拉住夏佐,“快,现在只怕他已经认不得人了!”

男人猩红的眼眸慢慢转动,缓缓落到了他们身上。随即他淡漠地抿紧了唇,带着雪白手套的手缓缓将自己的帽檐扶正,不紧不慢,一步步踏来。

“将军!”

那些是谁的呼声?

是谁举高了手,向他拼命摇晃着手里的蓝手帕?

他恍惚间看到了自己唯一的妹妹,那个孩子坐在父母的肩头,努力伸长着藕节似的手晃着脖子上的鱼形玉佩,试图让他看过来。所有的民众都在欢呼,他们反反复复高喊着他的名字,将龙飞凤舞的顾字写满所有的旗帜。

“顾将军!”

“顾将军!!”

“旗开得胜,凯旋而回!!!”

他沐着这金灿灿的容光,顶着所有人满含期盼的眼神,摩挲了下帽子上的军徽。

可这场景只维持了短短片刻,再回过神时,眼前的情景换成了闭门不开的城门。那个孩子小小的尸体就躺在地上,零落的到处都是,他的手都在颤抖,却怎么也没法把她拼回去。他听到身旁同样沐血而归的士兵敲着城门大哭,一声声哭号着质问为什么不再多坚持一会儿,哪怕只是短短一刻钟。

明明他们已经在那样拼命地往回赶了啊。

为什么还要向敌人献祭上他们的亲人?

没有人回答,他只能隐约听清几个断断续续的词。

“叛国罪流放,七区”

他是由帝国一手打造出来的人形怪物,在引起主人噬主的恐惧后,便被毫不犹豫地关进了笼子里。

叛国罪哈哈哈,叛国罪!

眼前的一切都蒙着一层黯淡的血色,而在这血色里,他忽然听见了另一道声音。那声音明明是温和的,却像是拥有着贯穿一切的强大力量,一下子扎进他的耳膜中。

“宝宝乖,宝宝乖宝宝乖乖地睡觉”

这声音像是只温柔的手,慢慢顺着他的疼痛向着源头摸索而去,帮助他抚平这些痛的痉挛的脉络。针扎似的疼一点点平息下来,狂躁和暴怒一同如潮水般慢慢退去。

“宝宝乖”

有什么人,搭上了他的手。

轻柔的摩挲,像是在安抚婴孩。

“松开手,对,现在慢慢松开手——没事了,没事了。”

“我在这里。”

“我陪着你。”

理智逐渐回复,眼前的血色一层层褪去。顾沉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黝黑的眼睛里,这才倒映出了刚刚的一切。安德莉亚刚刚才从他钢钳似的的手里头逃脱,此刻正狼狈地倒在地上,拼命地捂住脖子喘息着,整张脸都泛上了紫色。而他身畔,那个漂亮的不像话的青年正担忧地抓着他的胳膊,瞧见他的眼神,这才勉强笑了笑。

“好了,”青年轻声说,“没事了,我说的对吧?”

他的手摸上了顾沉的眼帘。

“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寇秋喃喃道,“睡一觉吧。”

男人晕了过去。之前缩的老远的士兵这才敢上前,心惊胆战将这头沉睡着的野兽运回他的巢穴。安德莉亚半天才缓过神,仍旧心有余悸:“你怎么敢就那么冲上去!”

她打量着寇秋,满心都是不可置信,“小老鼠,你是缺了哪根神经吗?——万一他那时候没法安静下来,直接反手给你一刀,你就死了!真的死了!”

天知道她突然间看到这人冲上来摸着发病的将军开始唱歌时,心灵受到了多么大的冲击。

居然还有这种找死的操作?

夏佐刚刚被男人一下子打飞,此刻从地上爬起来时,仍然在一种恍惚的状态里。

“你给他念了什么?”他说,“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