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猝不及防,一些本欲上前的小兵听得大喝,心头猛地一惊,僵硬不敢再动。
胡千总从未见过当今天子,他看看倒在地上流了一淌血的吴县官,又看看面前撕了一张假皮脸的高大威仪男子,一时不知是真是假。
寂静的骚乱迅速蔓延开来,原本各种巨响繁杂的坝口渐渐都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全都往这一处聚集,近处远处的管事之人全都匆匆赶来,终有两人是自帝都而来,临行前破格进宫面圣一回,自知龙颜相貌,他们冷汗涔涔地五体投地跪在沙石地上。
两人一跪,如同潮浪般,胡千总等人全都跟着跪了下来,不明所以的衙役士兵,茫然失措的劳役百姓,也都跟着停下下跪,游走的蛇行成了停止的蜿蜒曲线。
水利局监史丞朱兴为与大将军邹经业在半道上得知了这天大的消息,一路驾马狂奔而来,匆匆整了衣冠后与众属下赶来水坝,对着正眺望河道的九五至尊的背影胆颤心惊下跪,“臣等接驾来迟,臣等罪该万死!”
明德帝置若罔闻,负手伫立堤上远眺那奔流不息的水面。
死一般的寂静。
朱兴为与邹经业二人跪在前头,互视一眼,冷汗自颊边滑落。
好半晌,明德帝终于缓缓转过身,龙颜却是如覆寒霜。
“邹经业,朱兴为。”
“臣在!”
“抬起头来看朕。”
两人依言抬头,见到那饱含怒火的黑瞳,心里顿时再打了个突。
“这就是……你二人亟欲向朕炫耀的水道功成?”
二人不敢做声,底下一干人等也不敢抬头。
“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好法子?”
二人依然战兢默默。
“拿着朕的子民的血肉去填水道,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好法子!”明德帝再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上前一人一脚,将他们狠狠踢倒在地。
湛煊听圆脸少年这么说,就已坐实了修水道之事定有玄机,他心中有怒意,下了决定要查明真相。原以为还须暗中查访一番才能发现实情,谁知真相却是那般一目了然。
尸体。漫山遍野的尸体。
空城。满目凄凉的空城。
偌大的福州城,曾经湛煊颇为满意的富饶之城,如今竟然成了一片荒芜之地。而沿着福州至会玄县长长的河坝堤岸,处处都是骨瘦如柴的尸体。
湛煊走过一堆堆的尸骨小山,劳役们狰狞的死状令人心惊,腐烂的腥臭令人作呕,苍蝇蚊子、蛆虫乌鸦在这些美味大餐上流连不去,没人在乎这些人是否暴尸荒野,大堤上的士兵衙役手持长鞭,全神贯注的凶狠目光扫视在疲惫不堪的活劳役身上,他们大声喝斥,粗暴推搡,一个面黄肌瘦穿着破烂衣服的挑夫被推倒在地,引来一顿鞭打与无情怒骂。
“打死你!打死你!没用的懒货!再偷懒,大爷我就把你送去填水坝!”
“哎哟,哎哟,官爷,官爷饶命!”那挑夫又痛又哑地缩着身子求饶。
湛煊的拳头青筋鼓起,差点就想上前去。圆脸少年早已吓白了一张脸,豆大的泪珠子又滚落下来,他的父兄,一定已成了这些尸山中的一员。
一个囚犯见状,转身就想逃跑,早有士兵守在一旁,追上去二话不说,拔刀就将人自后捅杀。
“看见了没有,谁再敢逃跑,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囚犯瞪眼抽气,噤声对望不敢言。
“主子,请息怒。”一暗卫压低声音与明德帝道。
湛煊此时心里已说不出是何等愤怒滋味,他的臣子,居然是如此对待他的百姓!
一管事的大胡子武将坐在石堆上大口啃干粮,见有骚动,将干粮往怀中一塞,拿手抹抹嘴就走了过来,大声哼哼道:“他奶奶的怎么了,怎么了?”
“胡千总,没啥事儿,有人要逃跑,属下依令,就地处决了!”
“你小子,他奶奶的杀人还挺快,”被称做胡千总的武将摸摸沾着干馍馍碎屑的大胡子,“现下是关键时期,眼看就要到禀明圣上的期限,可这儿水坝还他奶奶的没修好,邹大帅与刘大人急得头顶都冒烟了,一会又得他奶奶的过来巡视。你他娘的没事给个教训就算完了,人手多一个是一个,不然真还得向华州再要人!”
湛煊扫视在堤岸上如大蛇缓缓游走负着重担的劳役,一眼竟望不到头。福州空了,常州怕是也空了罢!他原以为水利局真是想出什么好法子,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他们拿他的万千子民,去堆积他们的功业!
他分明已对此次劳役下了旨,除却正常服役的百姓,可再招募劳役之士,但须其家中无农事自愿参与,按例给薪饷。他不敢置信,倘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血淋淋的实情,他寄于期望的水利局,还有他颇为信任的老将邹经业,竟都是这般阳奉阴违。
“胡千总,胡千总!”一道中气不足的焦急声音由远及近,身后气喘吁吁跑来一个身着七品县官服的大白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