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桢跪在老夫人面前,薄唇紧抿,眼底有一丝清高的倔强:“秦氏,我是一家之主,要抬谁为贵妾,当然是由我自己做主。”
秦檀笑得花枝乱颤:“大人,你若当真那么说一不二,又怎会跪在娘的面前呢?”
贺桢身旁的方素怜正无声地哭着,满面忧虑之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莫说是贺桢,便是秦檀看了也心生怜惜。但秦檀很快打住了自己的情绪,对贺桢道:“夫君,若要将贱妾抬为贵妾,总得有个由头。她是替夫君开枝散叶,还是操持内外了?若是无功无绩,便被抬为贵妾,说出去难免惹人笑话。不仅仅是夫君你会被人说上一句‘治家不严’,就是方姨娘,也会被扣上个‘狐媚’的帽子。”
贺桢微愣,竟觉得秦檀说的有几分道理,像是在真心实意地替自己考虑。
“照我说呀,不如这样。”秦檀十分大方,道,“只要方姨娘有孕,夫君便立即抬她为贵妾,我绝无怨言,还会亲手送上贺礼。但若方姨娘没有为夫君产下子嗣,请恕我不赞成这桩事儿。”
这条意见十分合理,便是贺老夫人也点头附和。贺桢蹙眉思索一会儿,对老夫人道:“娘,儿子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于是,这件事儿便这般定下来了。方姨娘虽哭的梨花带雨,可她身旁的丫鬟却是喜笑颜开,低声道:“太好了!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
方素怜微惊,连忙道:“我又岂是因着贵妾一事在哭闹?不过是伤心大人为了我惹怒老夫人罢了!素怜不过一介贱妾,不值当!”
秦檀听了,笑吟吟的,并不反驳。
只有她秦檀知道,方素怜就是个没有子女缘的——秦檀过世那一年,嫁入贺府五年的方素怜才堪堪怀上第一个孩子,胎象还甚不好,一副随时会滑掉的模样。
方素怜想要抬贵妾?
先等个五年再说罢!
昨日依稀还是绿荫簇枝的盛夏,今朝的梢头便只余一片光秃秃的半凋残叶了。似乎是在一梦一醒间,那满京的绿叶鲜枝便都衰败了下去,化作一团凋零尘埃。
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急急驶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银丝车帷晃悠悠的。车厢前,一名车夫满头大汗,卖力抽着马鞭,匆匆向前赶路。
车轮颠簸未几,车厢里便探出一张女人面孔。这女人乃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妇人,生就一张素净柔和脸面,秀气眉心挤出一个浅浅川字,透彻眼眸里盛着一分忧虑焦急。
“听闻从前夜开始,夫人便一直昏睡着。”这素净妇人压低了声音,对挥舞着马鞭的车夫悄悄耳语道,“大人生性仁厚念旧,若是赶不及见夫人最后一面,他定会抱憾良久。请再快些儿,一定要赶上!”
车夫额上冷汗微落,连忙应下:“姨娘说的是。”
妇人的声音虽然压得低,却还是叫马车中人听见了。但听那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男声,说道:“素怜,你怀有身孕,小心一些。”顿了顿,他又道:“……你本就不该跟着我去庄子里。下次就别跟着我出来折腾了,留在家中好好养胎。”声音虽清清冷冷的,却透着浅浅的关怀。
此人乃是贺家的家主,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贺桢。
其人颇有才名、满腹诗书文墨,在圣上面前又甚得信赖,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骨中透出清高俊彦,“贺家桢郎”的名声一时间传遍京中,无数公卿朝臣与之结交攀亲。
至于那年轻妇人,则是贺桢的妾室,闺名唤作方素怜。
方素怜面露忧色,道:“夫人待我甚好,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岂不是忘恩负义?”说罢,半垂头颅,眼眶一角微红。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微叹一口气,摇头道:“素怜,你哪里都好,偏偏太心软。别人欺你十分,你还以德报怨。若非有我护着你,只怕你早连骨头都不剩了。”
方素怜勉强挤出温柔笑颜,略带倔强,道:“夫人不曾欺负过我。她不过是性子直,又娇生惯养了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素怜并非出身官宦,家中不过是个行医的,夫人瞧不上素怜,那也是常理。”
贺桢皱眉,道:“我说过,万万不可以出身论人。行医者救人济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医,怎么就算是‘沙子’了?”
说话间,马车已在一处山间庄子门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满是金脆落叶,一眼望去黄澄澄的。贺家的老旧庄子藏在一片半秃的枝丫里,仿佛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门扇上裂了几道水波似的纹路,一个敞口的木桶搁在屋檐下头,里面装着前日的雨水,守门的婆子亦是没精打采的。庭院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原是两个小丫头在偷偷抹眼泪。浓郁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渗得人每一寸衣衫里都是苦味。
贺桢带着方素怜踏入了这个别庄,脚步顿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隽瘦削,面容清俊优逸;身上穿一袭月白暗云纹敞袖宽袍,脚踏暗紫悬银锦靴,通身皆是书卷墨气。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贺桢是个自幼金堂玉马养出的贵介公子;谁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还是个贫病交加的穷书生。
贺桢侧头,斟酌再三,对身旁的方素怜道:“素怜,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别,你便留在这儿吧,我去与她说说话便出来。”
方素怜浅蹙眉心,点了点头,温柔道:“不必顾及着我。”
贺桢见方素怜如此懂事,并不因为妻妾之别而面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怜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当年,他曾对方素怜说过,若他日平步青云,定用八抬大轿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运兜转,他迫于秦家压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为正妻,而方素怜只能嫁给他做妾。
跳一半内容不订,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稍事歇息到了秦檀这里,她可不指望贺桢会陪自己一道去往佛前归缘。
果然,第三日的清晨,书房里便递来贺桢不去归缘的消息。
青桑气得直跺脚,怒道:“大人是怎么一回事?竟然这样落夫人的脸面!”
秦檀在妆镜前梳弄着长发,嗤笑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自然是因为我欺负了方素怜,贺桢正变着法子让我难受呢。”
提起方素怜,青桑便是一肚子气。她年轻气盛,气呼呼地绞着手帕,嚷道:“大人竟为了一个贱妾这样薄待您!他是不是忘了夫人您的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告诉大人去!”
说罢,青桑提起裙摆便想往外跑。
“站住!”秦檀喝住她,“青桑,你不准告诉他。”
“夫人……?”青桑一只脚已跨在门槛上了,闻言,她露出诧异之色,犹豫道,“您的意思是,不要让大人知道您当年救过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檀慢慢点头。她搁下梳子,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的报复,才刚刚开场。
若是将救命恩人的身份告诉贺桢,那这场好戏便会匆匆结束。
秦檀可还没有玩够呐。
青桑咬着唇角,憋屈地退了回来,问道:“那夫人今儿个还去大慈寺吗?”
“去,当然要去。”秦檀答道,“便是我独自去会惹人笑话,我也要去。”
即便贺桢不陪她,她也是要去佛前归缘的。正是佛祖心慈,才给了她重来一生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要去佛前谢恩。
这样想着,秦檀让丫鬟替自己收拾了一番,坐上了出贺府的马车。
她要去的寺庙,是京城外的大慈寺,素来香火旺盛、四季佛客如织,不少王公贵族皆在大慈寺里捐了长明烛。那大雄宝殿里的菩萨、佛祖皆是灿灿金身,光辉无比,香火常年不熄,日夜燃彻。
秦檀倚靠在马车厢壁上,合着眼小憩。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京外的大慈寺。车帘一撩,红莲便伸手来搀秦檀下马车。
正是夏末秋初之时,白天的日头依旧炎炎高照;树影浓浓,一冠深绿之中匿着几只长鸣老蝉。大慈寺的黄墙红瓦横亘在山林之中,屋角掩映,半藏半露。梵音清远,偶尔回荡起一声厚重绵长的佛钟,叫人心底渐渐沉静下来。
一个小和尚上来引路。这光头的小和尚瞧着秦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这位……可是约了今日来归缘的贺家的新夫人?”
秦檀点头,只当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自己独身前来之故。
秦檀入了寺内,过了天王殿里的未来佛,很快便到了佛祖面前。这佛像镀以金身,左右立着二十诸天及文殊普贤,个个皆是镶金漆彩,威严无比。
秦檀望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双手合十,闭目沉思。不之怎的,她心中思绪万千,难以静下。
如今贺老夫人护着自己,那是因为老夫人看中了她背后秦家的势力。一旦发现她在秦家并说不上话,贺老夫人便不会再替自己说话了。
届时,要想折腾贺桢,或是抽身和离,那可就麻烦多了。
但是,秦檀一点儿也不想回去讨好秦家人。于她而言,秦家只是一个牢笼,并没有丝毫亲情的温暖。
自母亲朱氏过世后,秦檀的“家”就已经分崩离析了——父亲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一不小心便会被枕头风吹跑;继母宋氏心眼狭隘,巴不得将秦檀赶出家门;其他亲眷因着朱氏之死,生怕被朱氏连累,都将秦檀当做不存在的人。
这便是秦家最绝情的所在:用朱氏的死换来了满门荣华富贵,却不将朱氏的女儿当个人看。
这样想来,秦檀当年能在如此逆境之中,求得一个太子嫔之位,着实是不容易。
“这位夫人……”
她正闭目冥思之时,先前引路的小和尚开了口,打断了她的思绪。秦檀睁眼,瞧见这小沙弥面露腼腆抱歉之色,小声道:“这位夫人,咱们到了谢客闭院的时候了。”
秦檀身后的青桑立即跳了起来,娇声斥道:“这大早上的,怎么就到谢客的时候了呢?咱们夫人今儿个特地来归缘,这可是提前十五日便派人知会过的!”
这小和尚大抵是头一次被年轻姑训斥,登时面红耳赤道:“小僧也只是传达了住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