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上元之夜

——檀姐儿生的如此绝色,难怪皇上见之便念念不忘;纵是她嫁了人,也还是一副魂牵梦绕的样子。看来,当初让檀姐儿嫁给贺桢,着实是下错了一步棋,失策,失策。

“檀儿啊。”秦保咳了咳,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你回秦家这几日,为父事忙,不怎么陪着你,你难免心底生怨。不过,今日召你来,为父的确是有一桩事要说,你且压下心底愤慨,仔细听为父一言。”

“父亲请说。”秦檀道。

“皇上有旨,五日后,要你入宫陪太后娘娘听佛。”秦保的面色沉了几分。

“太后娘娘?”秦檀有些不解,“为何太后娘娘突然召我?”

“檀儿,此事虽是借太后之名;但真正想见你的,乃是皇上。”秦保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皇上说了,他不过是想见见你生的什么模样,性情如何;旁的事,他一概不会做,你且放心入宫去。”

秦檀心底微跳。

是——是皇上要见她?

“皇命在上,你不得有违。”秦保直起了身,负手于背后,神情严肃,“记得打扮得妥帖些,不得丢了我秦家的颜面。那些轻浮尖酸的做派,是万万学不得的。”

秦保说着,心中却自有一番打算。

听皇上的意思,以后檀儿是要正正经经入宫的。以是,那些妖媚惑上的小把戏,可万万不能学。若不然,日后入了宫,定叫人捉住错处。她嫁过人再入宫,本就短了其他人一头,可不能再这些事上再出岔子。

“女儿知道了。”秦檀压下心中惊诧,回答道。

她将手心攥紧,指甲几乎刺入肉间。

如今,想到天子李源宏,她不再想着旧日前缘,而是满脑海的母亲朱氏。母亲身亡的秘密、埋在九泉下的冤屈,都藏在那深宫之中,被皇上、长公主与太后藏得严严实实。

“好了,此事不得申张,你自己记得清楚就成。”秦保的面庞上,浮现出一层希冀之色,“檀儿,你果真是为父的好女儿。”

从秦保的书房里出来后,秦檀走在寒冷的夜风里,神情微凝。

去宫中这一日,指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

若是谢均在就好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化险为夷。

此时,外头匆匆行来一个丫鬟。见到秦檀,这丫鬟便恭敬取出一个小布包裹,道:“三小姐,这是一个小贩子送来的,说是您买下了这盒胭脂,忘记取走了;他特地给您送来。”

“胭脂?”秦檀诧异,取过那个布包,展开一看,但见其中装着一个小巧秀气的木盒子,正是自己与谢均在灯市上看到的那盒胭脂。

“我可不曾买过胭脂啊……”秦檀喃喃说着。

下一瞬,她的脑海中便闪过一个男子的身影。那男子一身风流飘然,宛如谪仙,于婉转旖旎灯影之下,含笑温雅看她,问:“檀儿,若你喜欢,我赠你?”

“可是送错了?”小丫鬟探头探脑,“那奴婢就把这盒胭脂还回去吧!”

“不、不必了!”秦檀陡然打断她的话,飞速收起了那盒胭脂,语气略带不自然,“这胭脂的确是我买的!约莫是我记错了罢!”

她驱走了小丫鬟,独自坐在了荷池边的大石块上。

凉凉夜风吹拂得她面孔微微发烫,她低头,望向湖中,如镜般的水面倒映出空中点点星光,还有她微红如醉的面容。

“谢均…”

秦檀看着谢均故作从容地侧身,她不由得有些想笑。

原来堂堂的宰辅大人,也会因说谎被捉而感到窘迫。她还道,他总是那般天人模样,如一道月环,完美无缺。

那小贩没瞧出二人间的尴尬气氛,而是继续热情地推销自己的胭脂:“今夜乃是上元佳节,买盒胭脂送给佳人,那也是应景呀!这位公子,您不如瞧瞧吧?”

谢均没理会,反倒是秦檀,朝小贩的手上投去了视线——民间百姓自己制作的胭脂水粉,颜色淡雅清丽,盛装在秀气小巧的木头盒子中。虽价格低廉,可那色泽却是极为诱人的。

见秦檀的视线在胭脂盒上流连不止,谢均问:“檀儿,若你喜欢,我赠你?”

“不必了。”秦檀眸光一转,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今夜我是去祭拜母亲的,在路上买这些胭脂水粉,有些不太合宜。”

谢均打量一眼她身上素净简单的衣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谢均陪着秦檀,出了城外。

一路上,四野寂静无声,夜幕低垂,星色皎洁。偶有晚归的车马途径二人,车轮轱辘着向城内热闹灯红处行驶去。

朱氏的娘家不过一介小族,坟地挑的也是个狭小角落,堪堪立了座荒败的门面宅院,门前留一个看门的老头子打瞌睡。而朱氏因不可说之故,连朱家这个破落祖坟都不能葬入,只得安葬在一旁的小山坡上。

夜色浓浓,朱氏的墓被荒草掩埋着,墓碑上的字迹被风雨磨蚀得不大看得清了。墓前没有供品,只打翻着个褪了色的小铜香炉。

一阵“嗦嗦”轻响,秦檀提起裙摆,穿过了缭乱的杂草丛,走到了朱氏的墓碑前。灯笼盈盈的光照出墓碑上的字迹,秦檀咬着牙,沉默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额头触到湿冷的泥土时,她的鼻尖忍不住微微一酸。草叶挠着她的脸颊,叫她浑身发痒,几要激动得颤起来。

“娘…女儿不孝。多年来,未能来墓前祭拜。”她久久地磕着头,对着大地低语,声音虔诚,又如梦呓,“女儿定会为您找出真相,还您一个清白。”

说罢后,她长久地沉默着。呼呼的夜风吹拂着小小的山头,及腰深的野草翻涌着,发出沙沙的摩擦轻响。

谁也猜不到,现在的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若娘亲还在,定会心疼她嫁给了贺桢,更会心疼她当年在庵堂吃苦受累的那几年。娘亲会温温柔柔地看着她,告诉她“区区一个贺桢,没什么了不得的”。

秦檀磕过了头,掏出手绢来,替朱氏擦拭墓碑;又命两个丫鬟上来,洒扫墓前、拜访供品。好不容易,才将坟墓前整理罢了。

在这墓前,她觉得自己只不过待了那么一小会。只是在磕头的时候,隐约回忆起了少时母亲抚育她的场景;然而夜空中的星子已经向东移了些许,夜色渐深了。

“早些回去吧,外头冷,小心着凉。”谢均站在不远处,衣袖与袍角被风吹得翩飞。

秦檀闻言,略略惊动,这才想起还有个谢均在——他已安静地陪伴了她许久了,如一樽不会说话的石像似的,无声地注视着她。

秦檀眷恋地看了一眼朱氏的墓碑,提着裙角,穿过了荒草,朝小山丘下走去。

这山头陡峭,本就是杂草丛生、土地湿滑;再兼之夜色浓重,只有一个小小灯笼照明,秦檀走得很是踉跄。一不小心,她的鞋履一滑,整个身子便朝下落去。

“小姐!”

“小心呀!”

丫鬟们短促的惊叫声还未落地,秦檀便落入了谢均的怀中。

秦檀头晕目眩着,堪堪用手扶住了面前人的腰,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待抬起眼,便瞧见谢均正低头望着自己,子夜似的眸子里盛着隐约笑意。

“檀儿,小心些。”他说着,用手托一把秦檀的腰,令她站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