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武安公主

秦檀取过匣子,打开匣盖,瞧了一眼里头的坠子。这黄玉成色极佳,看起来晶莹剔透得,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数颗圆润珠子,辅以嵌金点翠,足见匠心非凡。

“啪”的一声响,她合上了匣盖,将整个匣子连带那条黄玉坠子,都一并朝蝠池里头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齿,一手拽着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气,仿佛这匣里装的不是那条黄玉坠子,而是她对贺桢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阵响声,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涟漪及四处惊游的锦鲤。

红莲吓坏了,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没了这坠子,给燕王妃的礼物可如何是好!”

“还送什么礼呢!”秦檀讥讽道,“我为什么要讨好燕王妃,为什么要给贺桢那混账铺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怜帮他!”

这下,红莲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恼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夫人,那也不必扔了这坠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头卖了钱也是极好的……”

秦檀道:“没出息的!你主子我差这点钱么?”

秦檀刚说罢,便听到有人在她背后道:“这池子里的游鱼瞧着命贱,其实金贵得很,每日有专人伺弄着,晨昏二餐,绝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条,也不知道你赔不赔得起?”

秦檀微惊,侧头一瞧,便见到池边的树荫下站了个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锦袍,领子袖口俱绣了圈石湖蓝的缎边儿。虽离得远,但她看着这男子身形高挑却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贵气,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是谁,只得笑道:“见笑了,我一时失手,才让这送给王妃的礼物脱手飞了出去,实属无心。若是当真惊了池子里头的鱼,我自会如数赔偿。”她扯起瞎话来向来在行,当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

“我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好似对那礼物恨得要命。”那男子从树荫底下走出,几步走到了她面前,道,“贺秦氏,你这是对我姐姐有所不满?”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剑眉斜飞,挺鼻深目,墨黑长发在肩上松松挽起,束发的绳带下垂了几颗细碎珠子。这相貌本是英挺阳刚的,但他神色里却透着股懒散,一副瞧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以至于整个人都松惫下来。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时微吸了口气,低头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误会了,我不敢对王妃娘娘有所不满,方才当真只是一时失手,才致那礼物匣子飞入池中。”

面前这男子正是当朝宰辅,谢均。

谢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燕王妃谢盈正是谢家的嫡长女。若非年岁不符,凭着谢家显赫门楣,谢盈便是嫁给太子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谢盈年纪一日日地大了,她家里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后便将她嫁给了燕王为妻。

谢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声相爷。他还有个美号,叫做“飞箫公子”,说得是他擅长吹箫,箫声曾让陛下也惊艳无端。

“有意无意,我会瞧不清么?”谢均声有戏谑,道,“你对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壶喝了。”他说罢,从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缠在腕上,慢慢拨弄着。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知道这回恐怕是惹上太岁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时,使劲手段要嫁入东宫,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谢家,铆尖脑袋把门路给走通了。后来好不容易,太子妃松了口,太子爷也允了她一个太子嫔的分位,可临到头来,秦檀却跑了。她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动的谢家。

此时此刻,秦檀只想回到过去,拍一拍自己被水糊满的脑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谢均,瞧见他衣领上缀着一团海东青擒走兔的纹样,另附雕花镂叶、青云卷草;乌发上垂着的原是几颗猫眼石子儿,一身都是仔仔细细的矜贵。

秦檀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人,自己得罪不起。于是她收起了张牙舞爪,老老实实道:“谢大人,若我实话实说,你可否不计较我这惊扰锦鲤之罪?”

谢均一手玩着青金石的朝珠,眼底有笑意,整个人如淡寡阳春似的,叫人觉得虚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说便是。横竖这锦鲤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面前说上几句话。”

谢均身后跟着个小厮,这小厮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样:“贺夫人不知道,这锦鲤素来是极其灵验的。只要在这锦鲤面前转一转,你就会升官发财、金银满钵。要是真的惊扰了它们,燕王定会不高兴!”

秦檀心底暗恨一下:什么玩意儿!那锦鲤还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贺桢感情不和,我不愿替他讨好王妃,这才将备下的礼物丢入池中,意图报复。”

谢均听了,慢慢点头:“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他扬了头,见花园那边热闹起来,也不打算再为难这小妇人,抬脚往前头走了。临去时,他对秦檀道,“贺秦氏,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贺家,……太子爷,可是很不高兴呐。”

谢均声音里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是,被盯上了?!

方素怜悄然拭去面上泪痕,跟着贺桢跨出门槛,裙角儿摩挲出沙沙轻响。贺桢瞧她这副模样,心底满是愧疚,叹了口气,道:“是我委屈你了。”

方素怜摇摇头,露出一道含泪笑容:“能跟着大人,素怜从未后悔过。”

贺桢想起当年入京赶考时,他在离京不远的城镇上遇到了劫匪,外出礼佛的方素怜救了自己,一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还将他送回了京中自家医馆,免去了一应诊金。如此悯恤温柔之人,却只能做个贱妾,着实是委屈她了。

贺桢心有愧疚,亲自将方素怜送回了怜香院。临离开时,方素怜却拽着他的袖,低声婉语道:“大人,素怜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你我二人没什么好见外的。”贺桢道。

方素怜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里站着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芝儿,一个叫铃儿,两人皆低着头。“若是依照规矩,素怜贱妾之身,只当有一个丫鬟才是。大人体恤,将铃儿也拨给了我,素怜心底一直过意不大去。如今新夫人进了府,难免要抓抓规矩,我这儿用不着这么多人,还是将铃儿拨到别处院里头去帮忙吧。”

铃儿闻言,面露诧色,不禁道:“姨娘……”

一旁的芝儿听得心惊肉跳,却只顾做个闷声葫芦,不敢在方素怜面前发声。她知道,是铃儿先前在宝宁堂说话不当,惹了姨娘不快。什么“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这话说的,好像姨娘是那等眼巴巴求着抬贵妾的庸俗之人似的!姨娘在大人心底向来是片清清静静的雪,哪能泼上这一点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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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端了小碗红豆银耳粥,正翘着勺子细细地吹热度。瞧见谢均来了,她也不急着吹银耳粥了,用纳纱的帕子擦擦手便放下勺子,起身道:“妾身告退。”

说罢,她便端起那小碗粥,袅袅出了殿。

桌案后的人懒洋洋一倚,打起眼皮,问:“从皇兄那回来了?怎么说?”

谢均道:“大抵猜到了燕王会选哪几个,都是些寒门出身的,干干净净,半点身家也无。”

太子冷哼一声,用折扇响当当敲了下桌案,嗤道:“堂堂燕王,竟把主意打到寒族身上去了,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脸面。”

谢均充耳不闻。不等太子叫坐,他就攥着数珠自己坐下来。

太子也不说谢均无礼,反而眼神一溜,落到谢均指间数珠上,兴致勃勃道:“这新打的数珠不错,佛头远瞧就甚好看。”

“新得来的玩意儿,还没把玩几天。”谢均笑着,又扯回原题,“十有八|九,燕王会选郑史、贺桢与何文书入自己幕下。这三人俱是今年初来京城,无门无第,最好笼络不过。”

太子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父皇时日无多,皇兄心底着急,也是难免。”顿了顿,太子道,“叫你姐姐多看着些,总不能叫皇兄太快活,忘了孤才是大楚的储君。”

谢均阖着眼,拨了颗朝珠,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家姊不过一介后院妇人,怕是办不了这事儿。”

太子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

东宫里忽而可怕地沉静下来,毫无雅雀之声,只余滴漏滚水的轻响,在寂静里分外刺耳。

倏忽间,上首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原是太子发了狠,将砚台杯盏扫落至地下。那些瓷的、陶的,碎了一地,墨汁儿茶水流得四处皆是一片狼狈。

“谢均,你这是在忤逆孤?”太子压柔了声音,嗓里的音调温和得令人游侠毛骨悚然。他那双漂亮的眼,也透出分鹰似的阴狠来。

前一刻还笑着赞赏他新朝珠的太子,下一刻便发了怒。这样喜怒无常,谢均却巍然不动,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实话实说罢了。”谢均指间一松,又一颗青金石的珠子滑至掌心,“燕王多疑,不近家姊。姐姐独在王府,一旬半月才能见一回燕王,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太子将双掌撑在案上,瘦削的肩慢慢挺了起来:“孤记着你姐姐出嫁前,与燕王儿女情长,满京皆知,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用?”

谢均笑道:“这男女之事,臣是分毫不懂的。”

太子的气息平复了下来。

“罢了。”太子垂了手,漫踱至桌前,抬起鞋履踹开碎裂的杯盏,道,“孤听着贺桢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是在何处听过,兴许是皇兄提过的名字。孤有意用这贺桢,你去办了此事。”

谢均应了声“是”。说着,他就要退出去。

“……均哥!”太子忽然唤住他,用的是与之前不同的称呼,阴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踌躇,“方才孤说话难听了些,均哥你……不要见外。”

谢均笑着点了点头:“臣省得的。”

谢均出正殿时,太子妃殷流珠还在外头守着。秋日的风有些冷,一吹就叫人起一层疙瘩,殷氏穿的单薄贴身,手里还提了个楠木金丝的盒子,追着问谢均道:“太子爷又动怒了?我听里头好大声响呢。”说话时,眉宇间俱是关切。

谢均道:“一些小事罢了。”

太子妃殷氏的丫鬟劝她:“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人来人外的,叫外人瞧见娘娘您和外男说话,殿下指不准又要发作您呢。”

殷氏噤了声,忙低垂着头转了身离去,似一只被捆住翅膀的金丝雀。

谢均的小厮谢荣见了,啧啧一声,道:“太子妃娘娘出嫁前,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只可惜太子爷的脾气太难捉摸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如今瘦成这副模样了!这走路的样子呀,好似风一吹就会颠倒了……”

谢均用扇子打一下谢荣,道:“宠惯你了!竟敢编排起东宫娘娘来了!”

谢荣低叫一声,呼着痛摸脑袋。

秋季选试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贺桢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生怕志向不得,被调去外地乡野做个县官。好不容易,颁赐皇命的官家人才施施然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贺家门前。

这官家人穿了身玄青,手上甩一条半旧拂尘,身后还跟了一抬轿子。那轿子是四人抬的,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官家人瞧见贺桢,张嘴便是一道尖细嗓音:“哎呀!贺大人,咱给您道喜来了!您可是太子爷到陛下面前亲自举荐的国之良才,位从五品中散大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霹得贺桢脑海闷闷一阵响,继而便是些微的惊喜——只得一个五品官职倒是正常,但太子殿下竟亲自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无比的荣耀!

跟在贺桢身后的秦檀,心底也是一阵微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