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他是谢均用惯的人,勤勤恳恳,一心向主,在谢均面前也是有话直言。
谢荣正竖了两根手指,互相比着,声情并茂,说的和唱戏似的,冷不防,一条数珠链子便甩到了他的脑袋上,在他脑袋上砸出了啪啪两声。“你瞧瞧刚才过去的,是不是贺家的夫人?”谢均收回了数珠,撩着窗帘朝里头瞧。
“这这这这……”谢荣捂着脑门,哭丧着脸,“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
谢均稳了神,道:“不成,我得再进王府去见姐姐一趟。”
谢荣纳闷:“您才刚从王府出来呢,又要进去?”
谢均慢条斯理,道:“我去看望姐姐,天经地义。”
性感喵子在线发牌燕王李逸成坐在桌案后,王妃站在他身侧。
王妃见书桌上铺着文书信件,便撩起袖子,想要替燕王磨墨。但她手才伸出,燕王就道:“不必磨墨,本王只与你说几句话,就不累着王妃做多余的事了。”
王妃垂下手。
“娴儿说,王妃从她房中搜刮走了她的头面首饰,可有此事?”燕王问,面色冷肃,“娴儿说,要请母妃主持公道。”
王妃道:“妾身何至于看上她的东西?”
“本王问你,可有此事。”燕王歪了身子,语气愈发冷了,“娴儿孤身一人借住在此,日子本就不易,王妃为何要拿她寻开心?”
言谈之间,燕王像是笃定王妃谢盈已犯了错。
王妃心里抽痛一下,面上却笑道:“我从她那儿带走的头面首饰,本就是属于王府的。娴儿不曾与我打声招呼,便私自拿走了,我要回来还不成?”
燕王眉宇一松,露出微微不耐神情:“原来是为了头面首饰这点小事在闹着。本王记得你从前大方慷慨,怎么如今变了个样,反倒要与小丫头片子争抢起首饰来了?”
王妃攥紧了手帕,解释道:“那点首饰,妾身自然不看在眼里。但王府里的规矩,却是极重要的。妾身身为王府主母,不得不管。”
“成了,本王知道了。”燕王已没了耐心,道,“后院之事交给你,我从不过问。但娴儿乃是母妃心尖人,母妃年岁大了,喜欢娴儿这样的年轻孩子,你不要太为难她。”
王妃心底酸涩,苦笑道:“是。”顿一顿,她问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娴儿?娴儿虽是王爷表亲,但常住府中,到底没个名分。若是娴儿能入了王府,与妾身作伴,倒也不失一桩美事。”
她忍着心底微疼,神情大方,模样甚是温顺端庄。
——谢家请来的女先生,曾仔仔细细教导谢盈该如何做一个名门夫人。那些女戒女规,她烂熟于心。不嫉不妒,大方宽和,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进了这燕王府的门,谢盈也从不曾忘了规矩。
她本意是替燕王着想,但燕王的面色却陡然沉下,腾腾怒火在他脸上涌起。“本王不会娶她。”他重重拍了下桌案,吓得燕王妃一惊,“你回去吧,说过多少次,此事不要再提。”燕王怒道。
燕王妃强压着惊颤,平和地告了退,朝书房外走去。临到门前,燕王忽然唤住她。
“阿盈,你怎么也爱在我面前说谎了?”
燕王妃停了下脚步,不做回答,只连忙出了书房,亲手合上了门扇。
她将头枕靠在门缝处,眼眶微微泛红。但不过一会儿功夫,王妃又恢复了端庄笑颜。
秦檀正在院外等她。
“贺夫人,久等了。”燕王妃言笑晏晏,走向秦檀,“阿均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秦檀道,“王妃娘娘呢?燕王可有因周姑娘的事儿责怪您?”
“那倒是没有的。”王妃道,“横竖还是几句老话,让我好好照料娴儿。”
“这……”秦檀蹙眉,“周姑娘借着恭贵妃的名义,在王府作威作福,王爷也不曾怜惜您?”
燕王妃跨出院门的槛子,自玉台手中接过团扇,慢悠悠摇着,语气散漫道,“我与王爷成婚多年,知己知彼,早过了青春年少的时候。若有怜惜劲,也早消磨透了。如今他端着我,不过是希望我替他管好这后院。”
绛色纱地的八仙扇,摇曳起一阵清风。燕王妃髻上垂下的珊瑚珠串,被这阵风吹拂得轻轻晃起,叮当相撞,泛起一阵寂寞声响。
“贺夫人,你与你夫君年少夫妻,本不至于做一对怨侣。”燕王妃忽而提起了秦檀的家里事,语重心长道,“能结为夫妻,本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新婚夫妇到佛前归缘时,可不是都要感激佛祖给的福气?我听王爷说,那贺桢确实满腹才华,只是为人清高冷傲、眼里揉不得一点尘埃。这样的男人都是冰傲玉孤,不好相与的。但你若是能暖融了他,这兴许便成了一桩好姻缘。万万不要活成了我这样,数年如一日,相敬如宾,不得亲近。”
秦檀陪着笑,心底道:新婚归缘那日,可是她独自一人去的佛前。这要从何融起啊!还不如让贺桢自个儿冻着,冻进土里吧!
秦檀在燕王府坐了一日,到日暮时,用了晚膳,才回自家去。
贺府里灯火通明,没有因为秦檀的缺席而变得冷清。丫鬟拎了灯笼,扶着寝檀回飞雁居。
秦檀正摸黑走着路,冷不防前头冒出个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贺桢守在门槛前。
“贺桢,你这是做什么!”秦檀冷言冷语,“大晚上的,跑出来吓唬人?”
贺桢没想到秦檀回家的第一句话便是呵斥自己,当即觉得心底一凉。他也板着面孔,冷声道:“我在这儿等你,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自饭后就在飞雁居前苦等,便是为了第一个见到秦檀。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只是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他也许能和秦檀好好过日子。这个念头一直徘徊着,催促着他移步来飞雁居。
“怎么,怕我跑了?”秦檀挑眉,“你不是巴不得把我赶出家门,好给方素怜那贱妾腾位置?怎么如今,一副要拘着我的模样?”
“……你!”贺桢被秦檀刺了一下,薄怒涌起。他压住自己怒火,故作淡然,道,“秦檀,你不能和我好好说话么?你我二人既是夫妻,何必见了面就剑拔弩张?”
秦檀冷哼:“想都别想!”
贺桢的怒火盖不住了。他堵住秦檀的去路,道:“秦檀,你若是好好尽一个妻子的本分,我尚能宽厚地对待你。但你这副不知礼数、目无乾坤的样子,着实让我不敢厚待你!”
听了贺桢的话,秦檀竟然很想笑。
“你说要我好好尽一个妻子的本分?要我好好替你操持这个贺家?”秦檀松开丫鬟的手,走近了贺桢,声音里透着阴狠,“贺桢,就算我那样做了,我也不会有好报。就算我做了一个贤良淑德、贞静大方的好妻子,我也只会孤独病死,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她的面孔,在幽暗的灯火下,竟如来索命的美艳女鬼似的。一字一句,都含着深深恨意。
贺桢的脚慌乱后退,他扶住墙,道:“秦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为何如此笃定,我是那等负心薄幸之人?”
“你不是吗?”秦檀慢条斯理地搭上了丫鬟的手,朝着屋里走去,回眸朝贺桢一笑,“贺桢,你要与我做一对寻常夫妻,那你可还记得苦苦等候你的方姨娘?你可是许诺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呐!”
说罢,秦檀翩然一笑,进屋去了。
贺桢宛如被重拳一击,踉跄后退。
方姨娘的名字刺痛了他的心,让他没有理由再纠缠秦檀。
“我对素怜……”贺桢的话有些纠结,眼神亦是挣扎。这句话没能说完,末尾化为了一阵叹息。
许久后,贺桢微晃着身体,朝怜香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