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7.孤枕难眠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5788 字 9个月前

“当然是套啦,宋王没看出来么,笛子是掉出来的,不是拿出来的呀,宋王几时见过这样的抛砖引玉?又没法否认,太后问是不是擅长吹笛,她要是一口应承,出了这个风头啊,那边那些女人,非把她生吞了不可……你当这姑娘在洛阳根基有多深!”少年道,“谁不想在太后面前露脸?谁要敢独占了这个风头,那是真真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阮闻言,不得不承认这个爱胡闹的少年说的有几分道理,却问:“那要是她不擅吹笛呢?”

“那更是个笑话啦,不擅吹笛,还吹笛为太后祝寿,她这是找死呢,还是找死呢。”少年斜斜抛了个眼风给萧阮,“说到这儿,我的宋王殿下,你倒是猜一猜,她到底擅呢还是不擅?”

萧阮低头喝一口酒,不与这少年胡闹。

少年继续往下说:“三娘子这一招呢,和咱们做强盗是一样一样的,见者有份,利益均沾,就招不了恨了。要真有绝活出众的,回头还得谢她……”

“十六郎什么时候又做过强盗了?”穆钊嗤笑。

少年脸皮却厚:“谁知道呢,天道无常啊。”

“还是蠢。”萧阮忽道。

元十六郎扬一扬眉:“这话怎么说?”

萧阮尚未开口,屏风那头,已经有人质疑:“小娘子们固然技艺出众,但是未曾排演过,如何听得?”

这种问题,嘉语自然是盘算过的,当时应道:“山林中百鸟和鸣,难道是排演过的?”

“可是……”

嘉语道:“只要稍作调度,分了个先后,自然就有百鸟朝凤的气象了。”

太后也抚掌道:“贵在自然。”

又问:“谁来调度?”

嘉语认识的贵妇人,其实极为有限,听太后这一问,当时笑道:“臣女这儿已经出了演奏者,这个调度人,自然须得是由太后出了。”

太后也知她才来的洛阳,想必不认得什么人,要压住这一干贵女,也不是平常人能办到。当时莞尔,低声吩咐几句,就有女官过来,领一众贵族少女进到偏殿。

元十六郎对萧阮又扬了扬眉。

萧阮面上微微露出诧异的神情:这个三娘子,还真有让人意外的本事呢。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一个人若是全心全意喜欢另外一个人,难免会做一些蠢事,譬如苏卿染与他北来,譬如元嘉语为他家破人亡。

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天寒地滑,行人稀少,一队衣甲鲜明的人马就很难不引人注目了。

“这天气,怎么会有贵人出行?”护卫装备如此精良,被簇拥在当中的人却是徒步——莫非是流徒?兵荒马乱,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张老三心里感慨,请教身边人,“先生瞧着,这是个什么人物?”

被称作“先生”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身蓝衣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永平镇在燕国和吴国的边界上,紧靠长江,两国最近往来频繁,过界的贵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远远看了一眼:“一般流徒用不着这么大排场——”

说话间人马走近,没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惊呼:“华阳公主!”

从洛阳到永平镇,元嘉语已经徒步三千里。

前月吴国使臣北来,索要他们的皇后,她进宫叩谢天恩,余光里扫过天子身边的女子,她的妹妹嘉言,只要她一句话,兴许她能留下,但是她没有,她笑吟吟举起酒觞,笑吟吟对她说:“阿姐此去,一路顺风。”

一路都顺风,那真是世间最隽永,也最恶毒的诅咒。

忽然远远一队人马,黑衣黑骑,风卷残云般过来,将华阳公主一行人团团围住。

“什么人?”领队按刀喝问。

对方不答话,只缓缓举起手,金光闪闪一面令牌,嘉语勉强抬头来,逆着光,就只看到一个字:敕。

皇帝之命曰敕。

一场拼斗,或者说屠杀,不断有滚烫的血,溅在她的脸上。

她知道这就是结局了,萧阮不会见她,哪怕她只是想问他最后一句话。

她没有逃,她不想做无谓的挣扎,如果一定要死,那至少死得像一个公主——而不是那个所谓的皇后!

华阳,是父亲始平王为她争到的封号。

领头的黑衣骑士跳下马,语声里压着得意:“公主可还记得我?”

嘉语面无表情,她当然记得。萧阮让她来,是让她死心,还是让她苏卿染一雪前耻?

苏卿染掀开头盔对她微笑:“十年了,公主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日?”

“不说?没关系。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会开口的。”

“公主难道就没有疑惑过,始平王虽然不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但是对你们的皇帝一直很提防,到底那一日,为什么会轻身入宫,被皇帝亲手击杀?”

嘉语霍然抬头:“为什么?”

“想知道?”苏卿染笑了,“求我啊。”

“求我啊!”

“舔我的靴子!”

嘉语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慢慢俯身下去。

苏卿染眉间眼上,盈盈都是笑意。她知道她一定很想知道答案,也知道除了求自己,她再没有别的办法。

忽然腿上一痛,却是被嘉语死死咬住,血当时就涌了出来。

苏卿染大怒:“疯子、你这个疯子!”

苏卿染挣不脱,终于咬牙抽刀,长刀从背心插进去。

鲜血喷出来。

嘉语痛得不得不松口,她抬起头,最后死死瞪住苏卿染,这样怨恨的目光,即便是苏卿染,也被骇得退了半步。

又哈哈大笑起来,死了,她已经死了,再怨恨又能怎样!死不瞑目是吧?苏卿染笑了一声,走过去踢了余温未散的尸体一脚,笑吟吟地说:“想知道为什么是吧,如今我可以告诉你了,因为……你。”

“因为你。”

最后三个字落音,冰冷的空气像是颤了一颤,一颗星陨落……当然,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要在从前,她多半当场掉头回四宜居。毕竟问心无愧,太后为证,王妃爱怎么想怎么想,和她没有关系。

可是只要人活得够久,就会知道人言可畏,人心可畏。

畅和堂是整个始平王府的中心,难免人来人往,嘉语只跪了一刻钟,就被传唤进去。

王妃穿躺在青罗软香榻上,病恹恹的,明显的不悦之色。她说:“姑娘大了,要知道自重,跪外头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了姑娘。”

嘉语道:“是三娘有错,请母亲责罚。”

始平王妃看着她,简直想一耳光打过去——装!叫她装!如今阿姐都说她有功该赏,她却到自己这里来说有错该罚,她这是打阿姐的脸呢,还是打她的脸!

心里翻腾得和沸水似的,面上却淡淡地:“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始平王妃避而不谈,嘉语就傻了眼:原先盘算着,只消王妃说一句“你自个儿说说,错在哪里”,她就可以解释得清楚。可惜王妃不给这个机会。她并非八面玲珑之人,一时间竟是半点办法也无。

“……你父亲想给你讨个县主头衔,刚巧儿太后寿辰将至,就想让你在太后跟前露个脸——当然如今太后已经见过你了,那是你的福气,我瞧着,礼仪你也学得差不多了。”

听到这里,嘉语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开口谦虚一下都来不及,王妃已经往下说道:“……我就打发了严嬷嬷回宫。也因为现今太后已经见过你,太后寿辰,恐怕你要单独备礼——你可有什么想法?”

从前嘉语是到寿辰前日才得到消息,慌得手忙脚乱,拉着贺兰袖练习了半宿的见面礼,次日更是闹出了大笑话。

但她还是得了封,不是县主,是公主,因为父兄的大胜归来。如今细想,她讨不讨太后欢喜,是不是个笑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力。可怜她从前为此患得患失,自卑自怜,辗转彻夜不能眠。

嘉语在心里叹息一声。

始平王妃摆明了不想和她说昨晚,她也只能另找机会,这会儿顺着王妃的话头中规中矩答道:“三娘虽然人不在洛阳,也听人说过,太后崇佛。”

王妃扬一扬眉,示意嘉语往下说。

“三娘别无所长,愿清水净手,焚香净室,为太后抄经祈福。”嘉语说。

没意思,王妃心里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太后寿辰,哪个不绞尽脑汁地备礼,光是与佛有关,佛像,佛绣,珍稀善本,佛珠,佛香……不知凡几,区区几卷手抄经文,再用心,又怎么入得了太后法眼。

口中却道:“难得三娘有心,既然想好了,就放手准备吧,时间不多,这些日子,就不用来我跟前晨昏定省了。”

王妃把话说完,命人送客,嘉语就是脸皮再厚,也只得怏怏回了四宜居。

从这日起,嘉语开始潜心抄经。

起初嘉语试图出四宜居,但是被连翘拦阻,理由是“抄经要静心”,才知道自己被禁足了。

宫姨娘倒是经常来,换着花样做她爱吃的小食,顺便抱怨王妃,就算嘉语说了一万次“是我自己要抄经的”也不管用,反而振振有词“怎么六娘子不用抄,光你用功!”,还打算叫贺兰帮忙,好在嘉语及时拒绝了。

贺兰袖有时也来,不多。虽然边上人没有说,嘉语还是从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上看出来,她如今,该是很得王妃欢心。

应该的,那晚必然是她救了王妃的性命。嘉语有点想嘲笑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

沉住气。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急功近利,恨不能一夜之间改变所有人命运,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次主动请缨。沉住气,还有时间,总要等父亲回府……如今父亲还远没有到权势熏天的地步,她还有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命运。

嘉语抄好佛经,送去佛前开光。

始平王府中自有小佛堂。用只银平脱双鹿纹黑漆方盒装了经书,由连翘双手捧着,带了婢子薄荷,一路往佛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