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乱世佳人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174 字 9个月前

“哪里谬赞了!”那位穿凤尾裙的妇人却是唯恐天下不乱,捂嘴笑道,“早听说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长公主若是喜欢三娘子,何不就趁着今儿好日子,问始平王妃讨这个好?”

明明众所周知,是嘉语缠着萧阮,到她口中,却成了“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但是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会听话。就不说萧阮还在孝中了。一时间殿中再没有别的声息,所有目光都往嘉语看过来,如千针万针,热辣辣扎在她脸上。

你看,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嘉语不记得从前有没有这一遭了。人总不能记得所有事。不过那时候没准她还真盼着这么一句,盼着彭城长公主能开这个口——她不知道,彭城长公主是绝对不会开这个口的。

她看中的,根本就不是她。

始平王妃瞧见嘉语脸都涨红了,倒很生了几分怜惜。心道:这丫头城府这样深,却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终究是色令智昏——也怪不得她,小姑娘家家的,在平城那个破地方,哪里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人物。

要开口为嘉语解围,却又措辞艰难,一个不恰当,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忽见贺兰肩头微动,就要探步出去。让她说也好,王妃想。再回头瞧嘉言,嘉言气鼓鼓的,也不知道是在气那个多嘴多事的夫人呢,还是气姐姐不检点。

从前她可没死这么早。

嘉言的声音猛烈而尖锐地撞击她的耳膜:“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你是以为我回不来了是吧,我回不来了就没人戳穿你在宝光寺里摇尾乞怜对吧?你是怕紫萍对你起怀疑,怕紫萍戳穿你,所以带她回来害死了她对吧……”

“啪!”在嘉语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挥了出去。

嘉言面皮薄,当时就浮起五个指印。嘉言呆住——她长这么大,还是头次挨打,在此之前,无论始平王还是始平王妃,哪个舍得动她一个指头。

嘉言捂住脸:“你、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我们到母亲那里说理去!”

拽住嘉语,就要去见王妃。

嘉语虽然多活一世,这具身体却只大嘉言两岁,当时要抱住桥头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一旁服侍的紫苑、紫株、连翘、薄荷瞧见两姐妹动上了手,哪个不唬得魂飞魄散,忙忙一个抱住一个,这个说:“姑娘有话好好说……六娘子年幼,有什么不能教训的,何至于动手。”那个道:“三娘子是长姐,她说话姑娘就好好听着,哪里有还嘴的道理。”

“都给我住嘴!”好容易挣脱嘉言,嘉语大喝一声,“元嘉言,你没凭没据,这样诬陷长姐,莫说是到母亲面前,就是到父亲面前说去,我也不怕!”

言外之意,就算嘉言仗着始平王不在,王妃偏袒,责罚了她,回头迟早还要闹到始平王那里去。

嘉言虽然吃了打,却也知道自己不全占理,而长姐训妹,原本就没个尺度——难道要白挨一巴掌?

一时双方都僵住,嘉语又问:“紫萍怎么死的?”

嘉言扭头不理。

嘉语冷冷看住紫苑:“紫苑你说!”

她点了名,紫苑不敢不说,被嘉言瞪一眼,又不敢实说,只得期期艾艾道:“奴婢、奴婢当时不在……”

嘉语心里一沉:当时在场的,除了王妃和周家人,就只有边时晨和几个侍卫,另外畅和堂的婢子。嘉语不好到二门外去问侍卫,而畅和堂的母婢,也不是她能审问的。

嘉语想不出当晚是个什么情形,紫萍做了什么?如果什么都没做,那她就不会死——她做了什么?

其实不难推测,只是她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她总以为紫萍还活着——如果紫萍用锉刀割开了绳索,如果紫萍被发现了……毫无疑问,周家那几个人不会放过她。

杀鸡儆猴这种事……没做过也听说过。

嘉语长长舒口气:“我当时带紫萍回来,是怕她留在宝光寺会没命。紫草死了你知道的,镇国公府的奴婢,也一个都没留吧。如果紫萍和喜嬷嬷两个人我都要带走,宝光寺的那些人肯定不会信我。”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我当时说‘喜嬷嬷是王妃的心腹,阁下想要知道什么,就问她’,是让他们意识到,喜嬷嬷是个很重要的人,留下有用。”

“……是,我摇尾乞怜,但凡我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想;如果我能保全所有的人,我也想!但是我能做的,就只是这些,我尽力了,你信或者不信,我都尽力了。”

“……我不可能料到母亲会出门来迎,自然也就没有办法预先知会。当时混乱,我给了紫萍一把锉刀,我问你,是不是紫萍割裂了绳索,被周家人杀了?”

嘉言呆着面孔没有答话:这记耳光,给她刺激太大了,头一次,“姐姐”这两个字在她这里有了存在感。

嘉语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再说话,该说的都说完了,嘉言又不傻。

她们是姐妹,外间不会因为她们姐妹关系的好坏,而否定她们的关系。所以宝光寺里中年男子要杀她,嘉言才会冲出来,也只有嘉言冲出来;

也所以,她才会威胁周乐,无论如何至少保住嘉言。

血脉是割不断的,哪怕是到最后的最后,她送她一杯酒,说一路顺风。

嘉语转头往佛堂去。虽然丢了佛经,她还是想到佛堂去。虽然她说得云淡风轻,紫萍的死不是她的错,她尽力了。但是……但是只有她知道,紫萍原本可以活多久……她的重生,提前结束了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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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是来饮酪的!”嘉语也不示弱。

僵持中,小玉儿却开口道:“刘将军不必为难,奴婢愿意跟三娘子去。”

莫说十六郎,就是刘将军也大吃了一惊:“你这宫人——”

“陛下让奴婢送三娘子回玉琼苑,这一路,也只有奴婢近身接触过三娘子。奴婢信三娘子,她说镯子丢了,那定然是丢了。如果奴婢不跟三娘子去,这污名,奴婢就得生受了。”小玉儿条理清晰,款款说来,“奴婢虽然身份卑微,这等名声,却是不敢当,所以奴婢愿意随三娘子去,再好好找一找,奴婢相信,定然是能找到的。”

说罢对嘉语微微一福身,“三娘子,我们走吧。”

情势急转直下,刘将军竟也找不到理由留难,就只能眼睁睁瞧着嘉语扬长而去。小顺子一路送出门,临别嘉语多说了一句:“要是不关小玉儿的事,回头我自会跟皇帝哥哥请罪,我方才失手打翻了燕窝,小玉儿屋里,还劳烦你打扫。”

小顺子自然满口应承。

等回了屋,越想越觉得蹊跷,索性把人都遣走,也不喊别个,自个儿操起笤帚,一番仔细打扫,末了,竟在燕窝碎玉中找到一支全黑的银针,小顺子手一抖,汗都下来了:要没有三娘子进来闹事,小玉儿照着平常的点儿吃了这盏燕窝……那他这脑袋……

好险!

怪不得小玉儿忽然转变了态度。

嘉语虽然没能亲见,这会儿小顺子的惊吓却是能猜到。

她既然料想到可能会有人借姚佳怡的名义对小玉儿出手,就不能不多防着些——她不知道对方会在什么时候下手,会以什么方式下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机会及时戳穿。既然都是没把握的事,索性就准备一点有把握的东西——燕窝有没有毒她不知道,那根银针,是一早就黑了的。

吃过亏的人,准备难免会充足一点。

至于到底当时有没有人轻举妄动,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了。

嘉语和元十六郎半道分了手,带锦葵、小玉儿回玉琼苑。她倒不担心元十六郎在皇帝面前怎么说。怎么说,回头皇帝见了小玉儿,就什么都知道了——不过她猜,元十六郎多半什么都不会说。

明哲保身,宫里每个人都是高手。

小玉儿难得地沉住了气,一直到玉琼苑,左右没人,才谢她救命。嘉语自然不认,只推说皇帝深谋远虑,她就跑个腿,还要小玉儿莫要计较她冒犯——虽然以她的身份,对小玉儿做什么都用不到冒犯两个字,不过有宝光寺事件中始平王妃这个前车之鉴,嘉语是不会再犯这个错了。

小玉儿回想方才惊险,竟也落下泪来,哽咽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了人,竟要下这样的黑手!”

嘉语摇头道:“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小玉儿原还指着她说一句“陛下定然会为你讨回公道”,回头好和皇帝说。但是嘉语却是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不由得失望:这个三娘子,终究是靠不牢。

锦葵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径自安排了小玉儿住下。这寡言少语的性子,都赶得上贺兰袖的南烛了。

天亮的时候,锦葵来报,说贺兰来访。

消息传得可快,就是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去,锦葵、十六郎,还是式乾殿的人?

嘉语问过锦葵,知道昨儿晚上小玉儿已经被皇帝领走,因知她已经歇下,特意吩咐了不要打扰。嘉语叫锦葵收拾了东西,又粗粗梳洗过,方才请贺兰袖进来。

贺兰走得有些急。嘉语能听到环佩互击轻响的声音,杂而不乱,清而不锐,如罄声悦耳。嘉语于是知道那不是真急。真急了的人,什么都会乱。贺兰几步到嘉语面前,上上下下打量过,最后确定她没什么事,方才放了心,执嘉语的手落座,说:“我是今儿早上才听说……”

嘉语看着她。

贺兰也知道嘉语必然知道她是惺惺作态,不过她不在乎,她惺惺作态,原本就不是作给她看——“痛心疾首”地道:“怎么能这么鲁莽呢……就算是真丢了,一个镯子也不值什么。这不是府里,是宫里,就算陛下不怪罪,要让王妃和太后知道了,可怎生得好!”

嘉语慢慢把手抽出来:“表姐还没问我,丢的是哪只镯子,怎么就知道不值几个子儿?”

贺兰想不到她会揪住镯子说事,微吃惊道:“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宫里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凭你什么好东西,也难让他们动这个贼心吧。”

“可是这只镯子,”嘉语盯住贺兰袖,“是姨娘当初的陪嫁……”

贺兰:……

宫姨娘是她母亲,只要她敢出言反驳,只要这里的对话漏出去一个字,她就什么名声都没了。这是早下好的套呢,还是……急切间,嘉语不疾不徐又道:“……表姐才是想岔了,我丢了东西,我是苦主,母亲和太后怎么会怪我?表姐是想说母亲和太后处事不公吗?”

贺兰袖又被噎住。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雪中送炭,自然不吝示好,王妃于是笑着道:“九郎哪里学来这么客气,还叫王妃,该叫婶娘才对——二十五娘吓坏了吧,芳兰,你和九郎过去,好生带她过来。

“婶娘教训得是!”元祎炬大喜过望。

芳兰下车,不过片刻功夫,果然带了个小姑娘过来。

王妃和嘉语姐妹也就罢了,贺兰却吓了一跳——她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看见个年幼版的狐媚子,至少也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结果入眼是根豆芽儿,头大身子小,猛一看,就是皮包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