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还是专心打扇儿吧,”王妃制止了喜嬷嬷装模作样的掌嘴,转头吩咐芳梅,“去请三娘子过来。”
“王妃不可!”喜嬷嬷听了这话,却是大惊失色,“三娘子毛毛躁躁的,要冲撞了王妃……那可怎么得了!”
王妃下意识按手在腹部。才两个月不到,还没有显怀。京里规矩,胎坐稳前不兴往外说,怕把孩子惊走了。又打仗是见血光的事儿,索性连始平王都瞒住了,府里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喜嬷嬷见王妃犹豫,又添话说:“王妃莫嫌奴婢多嘴,三娘子当然是个不晓事的,可是宫姨娘……”
王妃听了“宫姨娘”三个字,反而笑了:“不碍事,芳梅你去吧。”
嘉语送走宫姨娘和贺兰袖,歪在床上在和婢子说话。
“三娘子在吗?”外间传来叩门声,婢子打起帘栊,嘉语起身,“芳梅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芳梅很受宠若惊,要知道三娘子连王妃的面子都不大给,肯屈尊迎她……芳梅自觉担不起,忙着行礼:“王妃请三娘子过去。”
听到王妃请她过去,嘉语倒不意外。
前世王妃派了人来训斥,被她气走。这一次……自然是连翘去汇报过了,嘉语微微一笑。
嘉语再次去拜见她的继母,时隔十年。
嘉语年少的时候,继母姚氏是她生命里至为可恨的一个人,而如今,她在她的面前,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行礼,喊:“母亲。”
——眼前这个她曾经最恨的人,给她使过绊子,也曾见死不救,但是父兄死后,她给他们报了仇。
王妃也没料到继女一请就来,看芳梅的脸色,不像被刁难过,王妃与喜嬷嬷换了个眼神:这三娘,竟真乖巧得像变了个人。
一面提防,一面试探着说:“三娘学礼仪辛苦了。”
嘉语垂头,给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答案:“劳母亲挂记……三娘不觉得辛苦。”
王妃说:“坐。”
嘉语依言坐下。
王妃斟酌着字句与她说道:“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忽然一个翠色身影连滚带爬冲进来,口中直嚷嚷:“王妃、王妃不好了!”
喜嬷嬷大怒,上去就是一耳光:“胡说什么!”
这记耳光抽得颇为响亮,来人站立不住,陀螺一样转了个圈,嘉语这才看清楚,是嘉言身边的大丫头紫萍。
喜嬷嬷厉声喝问:“六娘子人呢?”
紫萍醒过神来,忙跪下磕头,哭着回话说:“我们姑娘被宝光寺扣下了。”
王妃身子一晃。
芳梅要上前来扶,被王妃眼神挡了回去。王妃定定神问:“阿言怎么到宝光寺去了,你慢慢说——看座。”
紫萍这时候哪里敢坐,被王妃镇着,也不敢哭出来。亏得她是王妃为女儿精心挑选的人才,惊慌之下还能口齿伶俐:“……长安县主去宝光寺礼佛,姑娘也跟了去,叫奴婢在们外头候着,后来人不见出来,奴婢和紫草琢磨着不对劲,买通底下送水的小尼,才知道是我家姑娘闯了禁地被扣留了……”
——正始帝登基之后,姚氏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父亲封了镇国公,弟弟娶了长安县主,长安县主就是始平王妃的弟媳。
王妃面无表情,左手抚住腹部,右手不自觉抓紧了扶栏:“长安县主和表姑娘们呢?”
“也都扣下了。”
“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紫萍点头:“是。奴婢和紫草商量,须得有人回来把事情报给王妃听,又想宝光寺敢扣留长安县主和我家姑娘,未必肯放我们走,所以奴婢假装出恭,从、从狗洞里钻出来的……”
怪不得这一身狼狈。
嘉语的目光掠过紫萍凌乱的头发和衣裳,脸上几处擦伤。猛听王妃说:“好了我知道了——三娘!”嘉语一惊,下意识应道:“母亲?”
“这里没你的事了,回房去吧。”王妃说。
嘉语和嘉言不和,在始平王府不是秘密。王妃安排嘉言去镇国公府小住,也有这个缘故,所以王妃根本就不想她知道太多,更何况事关宝光寺。她年纪小,性子又莽撞急躁,万一不慎往外漏了一两句口风……这事儿就难善了了。
嘉语犹豫了一下,照她从前的性子,这会儿早该回房,管他谁出了事,嘉言也好,王妃也罢,只要不劳动到她头上,她眉头都不会动一下,但是如今……嘉语眼望着王妃:“三娘有几句话想问紫萍。”
王妃心里乱得揪成一团,面上还强撑出镇定:“你问。”
嘉语转向紫萍:“你是坐车回来的?”
——嘉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记忆里没有这一桩。也许是她前世没在王妃跟前的缘故。嘉言和她水火不容,这样的事王妃自然不会让她知道。但是她去过宝光寺,知道宝光寺不近,紫萍要是走回来,只怕狼狈还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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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是去哪里?回王府吗?我们姑娘呢?”
“喜嬷嬷……喜嬷嬷人呢?”
“再问我就把你推下去!”嘉语恶声恶气地说。紫萍吃她一吓,倒是消停了。嘉语揉揉眉心,发现车还停着:“还不走?”
“你不是说要划花那个臭丫头的脸吗?”周乐笑嘻嘻地说,“怎么不和这个臭丫头的丫头说呀?”
嘉语:……兄弟你是职业拆台的么?
紫萍原本就满腹心事,听到这话,眼泪刷的就下来了:“三娘子你把我推下去我也要说,王、王妃哪里对不住你,你、你、你……我们姑娘……”
周乐大仇得报,哈哈笑一声,一扬鞭,马飞快地跑了起来。
渐渐就离了宝光寺的范围。
嘉语不断掀起窗帘往外看,来时她就留意过,这里有一段相对僻静的路。
紫萍一直在喋喋不休,嘉语忍无可忍,威胁道:“你再哭我就真不救你们姑娘了!”
紫萍立刻就住了嘴,只用眼神控诉:我不哭难道你会救我们姑娘?
嘉语不理她,再看了一眼窗外,扶住车壁,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可别打什么坏主意,就算你真对那个臭丫头的命无所谓,你们两个也不是我的对手。”周乐头也不回地说。
这敏锐的观察力是天生的吧,嘉语盯住少年瘦削的背影,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她对嘉言在意。幸而人都有软肋。嘉语扶住车壁,摇摇晃晃走到车门处,低声问:“贺六浑,你阿姐又病了吗?”
“贺六浑”是鲜卑语,周乐的小名。
就仿佛只眨了一下眼睛,飞驰中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少年的面孔忽然就近在咫尺,深黑色的眼眸凶狠地盯住她:“你说什么?”
“我说,”嘉语重复,“贺六浑,你阿姐又病了吗?”重音咬在“阿姐”两个字上。
“谁告诉你的?”少年的眼睛冷如冰雪。
“渤海周家的子弟,竟然沦落到鸡鸣狗盗……真是没落了。”嘉语再叹息一声,喉头一紧,已经被死死卡住:“谁告诉你的?”
紫萍吓得呆住,连“三娘子”都喊不出来。
嘉语睁大眼睛,与周乐对峙。他猜不到,他就是再聪明百倍,也绝对猜不到……是他自己告诉她的。当然那是很多年以后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冬夜,有火炉,醇酒,风从营帐外头过去,呼呼地响。
白雪茫茫。
在父兄死后,在整个世界都颠覆之后,她也不是没有过片刻的安稳与欢喜。
而如今的周乐,只能在半晌犹疑之后,给出一个相对可能性比较大的答案:“……始平王?”
手底不知不觉就松了:他不是没听过始平王的名声。
如果始平王知道他是谁,那意味着始平王多半也知道了他们这次的目的,那也意味着,他这一头撞过去,等候的是始平王张好的网……明明之前已经打听过,始平王在千里之外。但是谁又敢保证,始平王不会轻骑归来?
“放心,我父王还没有回京。”嘉语知道这瞒不过去,自然不拿这个说事。正要往下套问他们此行目的,忽听得马蹄声,心里一跳,抓住周乐的衣袖低声道:“其他人我不管,我妹子要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你们真成了事,你信不信,尉家还是逃不掉一个灭门?”
周乐的姐夫姓尉。
渤海周家是士族没有错,但是周乐的祖父犯法,流放边镇。周乐生下来没了母亲,父亲浪荡儿,哪里肯养儿子,直接丢给女儿,周乐是姐姐、姐夫养大的。
这边话音才落,马蹄声已经到了耳边,有人在外间问:“阿乐,停这里做什么?”
“这个丫头,”少年抬起头,已经换了表情,“说她的丫头吵,问我要点东西堵她的嘴——你们怎么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摸了团乱麻出来,塞住紫萍的嘴。
外间人道:“那边交给猴子了。”
这声音耳熟,嘉语仔细一想,可不正是那个中年男子?
四骑一车,暮色沉默着往始平王府赶。嘉语掀起窗帘偷看几次,几个人都是侍卫装扮。天色越来越黑了,模样也看不清楚。身手自然是矫健的。
平添的变数,给她脸上更增几重阴影。
四个人,加上周乐……没准是五个。虽然他方才为她掩饰,但是那说明不了什么。她知道他最终会长成一个连她父亲都忌惮的人,虽然如今还年少,视野和城府远不及后来,但也绝不个容易被摆布的。
按时间算,如今他会给人卖命,该还是因为姐姐病重,家无隔夜之粮。
如果没有别的原因是最好,但是以周乐的性子,嘉语怕的就是……还有她不知道的原因。会是什么原因呢?有什么,是她这个始平王的嫡长女比不过王妃的?嘉语把头抵在车壁上,默默地想。
王府很快就到了,紫萍噙着眼泪服侍嘉语下车。
侍卫统领边时晨领人迎上来:“三娘子回府了?”
嘉语抬头,王府檐下的灯和影,晃晃荡荡地打在人的脸上。这几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够拿下身后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