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恍然记起自己从前听始平王妃介绍说彭城长公主的时候,心里怎样热切地希望能得到她的首肯与欢喜。
当时热切,如今只剩凄凉。当下盈盈福身,平平淡淡说道:“长公主谬赞。”
“哪里谬赞了!”那位穿凤尾裙的妇人却是唯恐天下不乱,捂嘴笑道,“早听说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长公主若是喜欢三娘子,何不就趁着今儿好日子,问始平王妃讨这个好?”
明明众所周知,是嘉语缠着萧阮,到她口中,却成了“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但是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会听话。就不说萧阮还在孝中了。一时间殿中再没有别的声息,所有目光都往嘉语看过来,如千针万针,热辣辣扎在她脸上。
你看,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嘉语不记得从前有没有这一遭了。人总不能记得所有事。不过那时候没准她还真盼着这么一句,盼着彭城长公主能开这个口——她不知道,彭城长公主是绝对不会开这个口的。
她看中的,根本就不是她。
始平王妃瞧见嘉语脸都涨红了,倒很生了几分怜惜。心道:这丫头城府这样深,却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终究是色令智昏——也怪不得她,小姑娘家家的,在平城那个破地方,哪里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人物。
要开口为嘉语解围,却又措辞艰难,一个不恰当,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忽见贺兰肩头微动,就要探步出去。让她说也好,王妃想。再回头瞧嘉言,嘉言气鼓鼓的,也不知道是在气那个多嘴多事的夫人呢,还是气姐姐不检点。
是江南小调,柔婉动人。
宫里零零落落挂着灯,疏疏微光,更衬得草木葳蕤。锦葵是个很识趣的丫头——宫人都识趣,嘉语只问式乾殿怎么走,就提了灯引路,并不问为什么。
式乾殿离玉琼苑挺远,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碰到,倒是宫室的影子,和在草木里,鬼影幢幢。
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就停在了面前。
这夜深人静的,嘉语差点没叫出声来,抬头看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生得极是俊俏,只是那俊俏,如刀锋一样单薄,又因为肤色极白,猛地一瞧,倒像是个纸人儿。这个人,嘉语却是认得的。
元十六郎与萧阮交好。当初嘉语纠缠萧阮,未尝没有这人从中周旋。萧阮冷脸,她也萌生过退意,但是只要元十六郎笑吟吟一句:“昨儿晚上,宋王殿下倒是拿着帕子坐了半宿。”心里就又欢喜起来——那自然是她的帕子。当初是找了什么机会硬塞给萧阮,却不记得了。
——有些你以为会永远记得的事,会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已经不记得了。
——原来她也是可以不记得的。
嘉语心里一松。就听得元十六笑吟吟问:“三娘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记得这会儿他们还没有碰过面,就微垂了眼帘,作羞涩状:“敢问——”
“我是十六郎,三娘还没见过我罢。”元十六郎快言快语道,“我在宫里给陛下伴读,不过今儿有宋王在,就用不着我了——我听说贵女们都去游湖了,三娘怎的不去?”却没有解释他如何认得嘉语。
嘉语屈膝行见面礼:“见过十六兄。”
元十六郎是个偏远宗室,就和当初始平王一样,比始平王更惨的是,他自幼父母双亡。嘉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宫里来做伴读的——连元祎炬这样的身份都混不到——不过可想而知,不容易。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十六兄是去见陛下的吗?”嘉语不回答元十六郎的话,反问。
元十六郎笑道:“是啊,陛下说想听琴箫合奏,偏有不长眼的,说我的箫吹得比宋王好,特召了我过去,三娘要不要一同去,回头给哥哥我说几句好话?”这话说得,嘉语有些啼笑皆非,她元嘉语追着萧阮跑的事儿,还有人不知道吗?任谁都拿出来打趣她。
等等……元十六郎要她去画舫?
嘉语心念急转,袖子里使劲掐了虎口一下,眼眶登时就红了:“我、我才不去呢!”咬住下唇,急急要走。
“等等!”元十六郎一个旋身,拦住她去路,“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三娘?”不等嘉语回答,自语道,“也对,明明听说都在画舫上嘛,三娘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也知道绕不开这个问题,好在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垂头道:“不敢劳十六兄烦心……陛下还等着哥哥呢,十六兄快去吧,让陛下等久了不好。”也不等元十六郎有所反应,喝一声,“锦葵我们走!”
没有脚步跟上来。
转过宜和宫,然后是清芷苑,想来已经是跟不上了,嘉语稍稍松了口气,才有些得意,忽地眼下一暗,面前又多了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
嘉语:……
十六郎的声音,这会儿倒是没笑了,正儿八经地说道:“既然让我碰上了,就不能不管!”
他抄了近路——他竟然抄近路来拦她!嘉语盯住眼前的靴子,靴子上金丝隐隐的光。
他是不想让她去式乾殿呢,还是真为她打抱不平?嘉语是不信这宫里有人行侠仗义的,何况以十六郎的身份,不是足够的圆滑,根本不可能在宫里生存下来。那么,莫非是……真不想让她去式乾殿?
难道那个挑拨太后与皇帝不和的人,就是他?或者甚至是……萧阮?萧阮与元十六郎有多好,嘉语是知道的。
会是萧阮吗?如果说他的布局从这时候就开始了……不不不,不会的。这时候燕国分裂,对他能有什么好处?这时候他还在努力站稳脚跟吧。嘉语心里千折百转,口中只道:“可是陛下……”
就……防盗吧,没啥可说的。30的比例也不大。
小顺子笑得一脸谦卑和亲热:“三娘子好灵的心思!也就是陛下了,要奴婢这瓜脑壳子,那是想破了都想不到,如今三娘子会是这模样、到这地方来——可算是找到了。三娘子快和奴婢回去吧,太后这会儿正怪陛下胡闹,不知道疼惜姐妹呢,明瑟湖那头,可闹翻天了!”
这一串话,对嘉语,是暗示皇帝已经知道了她出走,但是显然皇帝不打算让她出宫,所以派他来带她回去;而对守门侍卫,却是将她从窃用羽林卫身份的罪名中解脱出来,轻松得好像从头至尾就是一场玩笑。
果然,侍卫握枪的手松下来,看嘉语的眼神也从紧张转为释然——皇帝年少,和亲近的姐妹玩闹有什么奇怪。只苦了他们这些不知情的人,要真放走了这位三娘子,回头少不了吃挂落。
小顺子到那侍卫面前,从荷包里捡了几颗金豆子:“你这孩子,忠于职守,也是个好的——赏!”
嘉语哭笑不得看小顺子表演。不用他再特意说什么,已经明白,至少小顺子,目前,是没有恶意了。
打赏完毕,小顺子又躬身道:“奴婢送三娘子回去。”
嘉语默不做声,跟着他往回走,走了有十余步,左右无人,方才问:“小顺子这是送我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玉琼苑。”小顺子面不改色,“三娘子受了惊吓,凌波宴又闹得厉害,怕是禁不起。”
嘉语默默看了他一眼。小顺子和皇帝同年,虽然瞧着年纪小,稚气未脱,但如果不是足够的油滑和能干,也混不到这皇帝跟前第一人的位置。
她没有得罪过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救过他一命的——如果那晚小玉儿死在式乾殿里,小顺子定然难逃迁怒。
施恩于人,要么呢,就不要指望报答,譬如她对陆靖华;要么呢,就给对方力所能及报答的机会,譬如小顺子。在嘉语的经验里,施恩不如交易,钱货两讫,两不相欠。施恩不求报,免不了斗米恩,升米仇——在民间是这样,在朝堂,是功高难赏,只好一杀了之了。
嘉语于是笑道:“那边很闹么?”
“很闹。”小顺子回答得中规中矩。
“陛下和太后,赏玩得都尽兴吗?”嘉语接着问。
“今儿晚上灯好,花也好,陛下和太后,赏玩得很尽兴。”
“那么,”嘉语微微抬头,在这里,已经看不到明瑟湖的灯,只是她的眼波在月下流转,就仿佛灯火照了进来,流光溢彩,又漫不经心,“陛下和太后都玩得尽兴,那么是谁,扰了陛下的兴致呢?”
小顺子一惊:“三娘子这话奴婢不明白。”
嘉语哀怜地道:“我今儿晚上,可算是倒足了霉:先是行酒令,每每都轮到我,轮到我也就算了,每支签都是作诗,还每支签都是荷花诗,我长在平城,可从没见过什么荷花牡丹的,我也不会作诗,只好认罚,喝了好多杯酒,被太后轰出去醒酒,醒酒也就罢了,不知怎的,就醒到湖里去了……我今儿晚上这么倒霉,到底是谁,在陛下面前提起我,扰了陛下赏花赏灯的兴致呢?”
嘉语这样,是删繁就简地把画舫上的情形说给小顺子听,至于小顺子会不会把话传给皇帝,或者说,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把话传给皇帝,那就不是她能把握的了。至于落水云云,这春秋笔法,小顺子也听得出来。
听到嘉语又问那句“谁”,宫灯微微往下落了一落,也许是还有顾虑。
嘉语淡淡地又添一句:“要不就是阿言,太后叫她守着我,她又贪玩,放她出去玩吧,恐怕那个丫头又惦念我了。”
小顺子却道:“今儿晚上人多,六娘子可没机会往陛下跟前凑。”
算她聪明。嘉语心里庆幸,嘴上道:“那还惦念我的,没准是姚表姐?”
小顺子干笑一声:“姚娘子……怕是今儿晚上不得空。”
那倒是,今儿晚上花开得这么好,这么多盛装出席、如花似玉的贵女们,姚佳怡一厢要防着别人接近皇帝,一厢还要讨皇帝欢喜,那忙乱可想而知,就算想要抽空来嘲笑她几句,恐怕还找不到时机。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嘉语的眉间多了一些感慨:“果然无论什么时候,记挂我的,还是贺兰表姐。”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放过她的,还是贺兰。
只要贺兰袖发现她不在画舫上,惊慌失措到皇帝面前那么一嚷嚷,嘉言那边是不说也得说了。而嘉言是知道的,她想出宫,想必出宫的各条路上,都有皇帝的心腹等着了吧——能碰上小顺子,未尝不是运气。
小顺子这次没有否认,只干干又笑了一声,把宫灯提得更高一些。
“今晚的烟花真好。”嘉语说,声音忽地低了八度,“我听阿言说,小玉儿……出事了?”
宫灯抖了一抖,碎了一地的光。这是秘语了,小顺子也知道,咬牙应了一声:“……是。”
“那陛下他……”
“三娘子安心,不会有事。”小顺子这样回答。
三娘说得对,都是亲戚,雪中送炭,好过落井下石。
何况时辰也确实不早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雪中送炭,自然不吝示好,王妃于是笑着道:“九郎哪里学来这么客气,还叫王妃,该叫婶娘才对——二十五娘吓坏了吧,芳兰,你和九郎过去,好生带她过来。
“婶娘教训得是!”元祎炬大喜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