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从前没有来过文津阁,这时候抬眼看去,但见巍峨。自提了灯,一步一步走上去。
她要找皇宫地图。嘉语偶然听人说起,燕国的皇宫,原是在前朝基础上修葺而成,据说底下有密道——但是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前朝的图册,在文津阁都有备份。
——她不确定命运的最终结果,如果这一次,也还是有那一日,多一点准备,总是好的。
到处都是书,浩如瀚海银沙。就连脚步都染了墨韵余香。每一卷书,每一个字,经历过什么,书写他们的人,是怀了怎样的希望,想在这个世间,留下曾经活过的痕迹?这样想,便又仿佛穿行在岁月中。
哒哒哒。
忽然听到脚步声,就在身后,不紧不慢,嘉语猛地回头——没有人。也许是自己?嘉语也不想自己吓自己,停步,那声音果然住了。
再走,又响起来:哒哒哒。
转一个弯,猛回头——没有人!
嘉语终于慌了——这时候她倒又干脆利落得忘记了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只觉惊恐——加快了脚步。猛地再转过一个弯,眼前乍亮,有人在灯影中回过头来。
十六七岁的少年,黑色细麻裳,玉带束腰,羽冠束发。
那就像是被使了定身术一样,嘉语一动不能动。
要仔细论这少年的五官,也许在洛阳城里能找到与他不相上下的——嘉语是见过美人的,元家本身就出美人,她父亲元景昊就是个美男子,嘉言长得好,昭熙也是。而眼前这个人,单看时,你也许并不觉得他有多美,只是无论站到哪个美人身边,都没有人能够夺去他的风华。
其实这一类人,也许就都该叫祸水,不分男女。
你猜对了,是萧阮。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眼前更荒谬、更可笑的相遇了。
你要问嘉语有没有想过,重生之后,他们还会重逢?想过的。就算嘉语不肯承认,潜意识也想过。最好是不要再相遇,因为她不知道相遇会发生什么,但是,如果呢?万一呢?是该掉头就走吧。
你倒是掉头啊!你倒是走啊!——为什么迈不开步呢?
嘉语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甚至还有喉咙里咕咚吞下的一口口水——身体真诚实,嘉语悻悻地想,好像她在他面前,就没有过不丢脸的时候。
“你来这里做什么?”萧阮扫一眼嘉语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这时节原本就容易出汗,何况嘉语这一路又惊又怕。
有了声音,就会有光,有影,所有的巫咒都被解除,嘉语发现自己能动了,能出声了,她倒想说有人追她,可惜这种话,他不会信的——这种把戏她在他面前玩太多次了。
嘉语用了全部的力量来镇压腔子里那颗砰砰砰乱跳的心,以及舌尖上总是想要窜出来的那句“为什么”,谢天谢地,她死过一回了,她被他逼死过一回了!她说:“我来文津阁找书。”
这种话,萧阮也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但是接下来,嘉语就转了身——不管跟着她的是个什么鬼,不管是个什么鬼!哪怕下一刻出现在面前的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让他吃了好了,再死一次好了,即便是再死一次,也好过让她面对萧阮。
她这样想的时候,无边无际的悲哀,几乎淹没了她。
“找什么书?”萧阮在身后问。
嘉语没有回答他。她拖着过于沉重的身体,如在泥淖中,一步一步,走出了文津阁。
书柜后头,闪出另外一张面孔,眉目俊俏得单薄。
萧阮微抬了抬眼皮:“你吓她做什么!”
元十六郎笑嘻嘻道:“你想过没有,其实娶她,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
萧阮淡淡地说:“我有未婚妻。”
“你们不可能。”元十六郎收了笑,“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还能求个一双两好,如宋王你,就不要做这种梦了。”他笑的时候没心没肺,怎么戏谑都不讨人厌,一旦收起笑,眉目之间,却生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如刀光绮丽。
萧阮沉默了一会儿,忽笑道:“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长公主看上的是六娘子。”
元十六郎道:“可惜始平王妃不会允六娘子下嫁。”
小娘子可能爱慕他的颜色,到始平王妃这个年岁,却不容易再为色相所惑。萧阮在大多数丈母娘眼中,都算不得乘龙快婿,凭他在南朝怎样金尊玉贵,在燕朝能有什么根基?彭城长公主与他萧家的情分也就在一线之间,如今长公主活着还好,他日长公主过身,还不是要依附岳家?
他是南朝皇族,无论如何落魄,北朝都不可能全心信任他,没有信任,空有官爵,能有什么好?
正如元十六郎笑言,元家女儿不愁嫁。
彭城长公主的心高气傲,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萧阮这次沉默得更久一些,文津阁里的沉默,黑暗里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墨香,而咫尺之地,光影黯淡。
这是个不难预想到的结果,但是当初护送母亲北来,图的不过是个骨肉团圆,但是人心不足,得陇而望蜀,他吃了那么些苦头,母亲又有咽不下去的气,连卿染……苏卿染倒是不提,只有次失言,说起家乡莼菜。
就……防盗吧,没啥可说的。30的比例也不大。嘉语心里咯噔一响,重复:“她人在哪里?”
嘉言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心里实在悲愤,大声说道:“她死了……你害死了她!”
死了?
嘉语愣住。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是嘉言说她死了。
从前她可没死这么早。
嘉言的声音猛烈而尖锐地撞击她的耳膜:“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有你这样当姐姐的吗?你是以为我回不来了是吧,我回不来了就没人戳穿你在宝光寺里摇尾乞怜对吧?你是怕紫萍对你起怀疑,怕紫萍戳穿你,所以带她回来害死了她对吧……”
“啪!”在嘉语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挥了出去。
嘉言面皮薄,当时就浮起五个指印,嘉言呆住——她长这么大,还是头次挨打,在此之前,无论始平王还是始平王妃,哪个舍得动她一个指头。
嘉言捂住脸:“你、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我们到母亲那里说理去!”
拽住嘉语,就要去见王妃。
嘉语虽然多活一世,这具身体却只大嘉言两岁,当时要抱住桥头柱才勉强稳住身形。一旁服侍的紫苑、紫株、连翘、薄荷瞧见两姐妹动上了手,哪个不唬得魂飞魄散,忙忙一个抱住一个,一个说:“姑娘有话好好说……六娘子年幼,有什么不能教训的,何至于动手。”一个道:“三娘子是长姐,她说话姑娘就好好听着,哪里有还嘴的道理。”
“都给我住嘴!”好容易挣脱嘉言,嘉语大喝一声,“元嘉言,你没凭没据,这样诬陷长姐,莫说是到母亲面前,就是到父亲面前说去,我也不怕!”
言外之意,就算嘉言仗着始平王不在,王妃偏袒,责罚了她,回头迟早还要闹到始平王那里去。
嘉言虽然吃了打,却也知道自己不全占理,而长姐训妹,原本就没个尺度——难道要白挨一巴掌?
一时双方都僵住,嘉语又问:“紫萍怎么死的?”
嘉言扭头不理。
嘉语冷冷看住紫苑:“紫苑你说!”
她点了名,紫苑不敢不说,被嘉言瞪一眼,又不敢实说,只得期期艾艾道:“奴婢、奴婢当时不在……”
当时在场的,除了王妃和周家人,就只有边时晨和几个侍卫,另外畅和堂的婢子。嘉语不好到二门外去问侍卫,而畅和堂的母婢,也不是她能审问的。嘉语心里一沉:当晚……当晚会是个什么情形?
紫萍做了什么?如果什么都没做,那她就不会死——她做了什么?
其实不难推测,只是她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她总以为紫萍还活着——如果紫萍用锉刀割开了绳索,如果紫萍被发现了……毫无疑问,周家那几个人不会放过她。
杀鸡儆猴这种事……没做过也听说过。
嘉语长长舒口气,缓和了语气:“我当时带紫萍回来,是怕她留在宝光寺会没命。紫草死了你知道的,镇国公府的奴婢,也一个都没留吧。如果紫萍和喜嬷嬷两个人我都要带走,宝光寺的那些人肯定不会信我。”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我当时说‘喜嬷嬷是王妃的心腹,阁下想要知道什么,就问她’,是让他们意识到,喜嬷嬷是个很重要的人,留下有用。”
“……是,我摇尾乞怜,但凡我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想;如果我能保全所有的人,我也想!但是我能做的,就只是这些,我尽力了,你信或者不信,我都尽力了。”
“……我不可能料到母亲会出门来迎,自然也就没有办法预先知会。当时混乱,我给了紫萍一把锉刀,我问你,是不是紫萍割裂了绳索,被周家人杀了?”
嘉言呆着面孔没有回答,这记耳光,给她刺激太大了,头一次,“姐姐”这两个字在她这里有了存在感。
嘉语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再说话,该说的都说完了,嘉言又不傻。她们是姐妹,外间不会因为她们姐妹关系的好坏,而否定这种关系。所以宝光寺里中年男子要杀她,嘉言才会冲出来,也只有嘉言冲出来;
也所以,她才会威胁周乐,无论如何至少保住嘉言。
血脉是割不断的,哪怕是到最后的最后,她送她一杯酒,说一路顺风。
嘉语转头往佛堂去。虽然丢了佛经,她还是想到佛堂去。虽然她说得云淡风轻,紫萍的死不是她的错,她尽力了。但是……但是只有她知道,紫萍原本可以活多久……她的重生,提前结束了她的性命。
她什么都没有改变,先害死了一个人。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你雄心壮志地想要拯救所有人,却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紫萍是一个开始……嘉语跪在佛前的蒲团上,低头看自己的手。
染了血。
其实在这样一个乱世,大多数人的手都会染血。不是别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可是紫萍……嘉语和紫萍没说过几句话,最近的距离大概是在马车里,她聒噪地问:“我们姑娘呢,三姑娘,我们姑娘呢?”
明明没什么感情,没什么可惦记,可是偏偏都还记得,音容宛在……大概就是如此。
那只是一个开始。她的死而复生,命运偏离原来的轨迹,以这样天真一个姑娘的命为祭奠。只是一个开始。
之后还会有什么、还会死多少人?她不知道,她默默双手合十:如果佛有灵。
如果佛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