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颖说到嫂子,元祎修倒想起她还有个哥哥来。元昭叙在始平王手下他是知道的。他看得出嘉颖在家里不得宠,在始平王府就更不必说了——始平王又不是她爹,又不在府里,能好到哪里去。
不知元昭叙得知……会做什么反应。
要是元昭叙能从始平王手里接下兵权,效忠于他——怎么说他如今已经登基称帝,始平王不过是个宗室王——那是再好不过。
不过元祎修也没有天真到这份上。之前他和兄长都不曾从萧阮手中夺下虎符,何况始平王,那才真真叫虎口拔牙。
始平王府的三娘和六娘是可以拿来做人质的,但是嘉颖——怎么偏生落到手里的,却是颗弃子。
元祎修叹了口气,问:“十九娘要不要回府探望?——华阳应该不至于如此不通人情。想你嫂子与妹子这些天,恐怕受惊也不小。华阳这何苦来,都自家人,朕又不是洪水猛兽。”
嘉颖低笑一声:“陛下……比洪水猛兽还要厉害呢!”
元祎修抱住她一顿乱亲,嘉颖却推开他。元祎修不悦道:“又怎么了?”
“陛下当真想要我回府?”嘉颖正色问。
“自然是当真,”元祎修随口道,“怕什么,你进府去探望嫂子和妹子,天经地义,华阳还能把你怎么着。”
“陛下是想要人装成我的侍卫,跟着进去吗?”
元祎修迟疑了一下。他当然是这个想头,但暂时也就只是个想头。想始平王府自有精细人,多半是得不了手。只是眼下,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是不利——始平王能拖到这时候还不回京,实在太沉得住气了。
光想想这些日子始平王会谋划着怎样对付他,都能让他毛骨悚然。
他想不出如何能守住洛阳。他威逼利诱过元祎炬出来收拾羽林卫,但是元祎炬拒绝了。看在御印的份上,他也没逼得太狠——也有二十五娘的功劳,二十五娘虽然貌不出众,一张嘴都是道理。
也想过招募兵勇,但是开国库一看,那叫一傻眼。内库也干净得叫人心酸。他真傻,他就光知道太后能折腾,还不知道她能折腾到这个地步。
安业这些日子也是不安分。他提出要带兵过黄河,驻守中郎城,以阻击始平王——他哪里敢放他去。
这内忧外困,元祎修是恨不得躲在后宫里,能捱得一时是一时。
嘉颖却道:“陛下这是打错主意了。”
元祎修面色一沉。
“说来陛下不信。从前我借住在伯父府上,三娘就不喜欢我,”嘉颖喁喁细语,无限委屈,“天幸三娘并不当家,王妃公道。但是如今……陛下要我回去,十九娘不敢不回,但是三娘多半不会容我进府。”
元祎修叹了口气,落在他手里这枚棋子,何止是弃子,还是废子——老天对他何其薄也。
正要装模作样再问一句“十九娘就不担心嫂子和妹子么”,嘉颖却又开口了:“……但是也不是没有法子。”
“哦?”元祎修扬了扬眉,却并不抱什么希望。
嘉颖低低笑了一下,忽说道:“前儿陛下赏了我这枚玉佩,我瞧着眼熟……”
元祎修多看了一眼,玉佩就坠在她胸口,成色甚好,佩上雕的两条小鱼首尾相连,也是活灵活现。
“……很衬十九娘。”他说。
“十九娘一直想问,这枚玉佩,陛下自哪里得来?”嘉颖道。
元祎修愣了一下,他也是公子习气,东西得了就得了,要说来处,就未必记得确切。皱眉想了片刻,方才说道:“忘了……不过是个玩意儿,给你你就收着……”
“陛下是见过宫姨娘么?”嘉颖瞧着他当真想不起来,不得不挑明问。
“宫……宫姨娘是哪个?”
“我伯父的妾室。”嘉颖道,“也是前头那位宫氏——也就是世子与三娘生母的妹子。世子哥哥也就罢了,三娘是她一手带大,情分不同一般。”
说到这份上,元祎修也记了起来,从前影影绰绰一些流言,关于华阳的身世,以及咸阳王妃。因笑道:“原来还有这个缘故。”
“这枚玉佩……我瞧着像是宫姨娘戴过……”
元祎修“啊”了一声。
“陛下想起来了吗?”
元祎修还真想起来了:这枚玉佩是他的亲兵孝敬他的。
那还是好几个月前,他从云朔战场上仓皇逃命,身边部曲虽然不少,马匹却大大不足。也是巧,撞上一队人马护送一个妇人——俱是一人双马,马匹俊俏,财货也不少。
他当时就没客气,下手就抢马,把那妇人唬得不行,忙忙奉上金银宝贝,求条活路。他当然是笑纳了。也没赶尽杀绝——那队人马战斗力不错,他急于逃命,也没时间与他们缠斗。
到这时候回想起来,经嘉颖一说,不由想道:莫非那位……就是宫姨娘?这就奇了,他原本以为是哪家贵妇人取道回乡,躲避战乱,但是始平王的妾室,不好好呆在洛阳,去云朔做什么?
也不曾听说过始平王战时还需妇人服侍左右。何况云朔也不是没有美妇人,哪里需要她千里迢迢过去。
不过嘉颖面前,他自是不肯认杀人劫道之事——那不是天子所为,只含混道:“是么,那可巧。”
嘉颖附耳道:“我有个法子赚三娘出府……陛下听听好不好?”
周乐愣了一下。
这句话没什么蹊跷,都是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的事实:他前世既然入主洛阳,势必参与逐鹿天下——那意味着,始平王父子已经出局。
当初三娘与他说,有朝一日,他会是燕朝大将军。他质疑过,也动摇过,直到后来抓到贺兰袖。他知道三娘隐瞒了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隐瞒:如果始平王父子不出局,要哪年哪月,才轮得到他?
这几乎是无须怀疑的一个事实:他后来发达,是继承了始平王父子的人马。
虽然他并不十分明白这其中还发生过什么。如果他是强取,三娘必然不会对他多有好感。兴许就只是,始平王父子死后,他为他们报了仇,得到了他们部将的效忠——那几乎是一个完美的设想。
他不是坐在书房里畅想的书生,会以为天下得来如此之易。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手段,没有算计,没有血腥?远的不说,如今始平王麾下战将如云,他是后来者,今日他们与他并肩作战,他日他们就肯心甘情愿对他俯首称臣?
不会的。
那是一个博弈,角力,妥协和清算的过程。
他后来回想起他和三娘初见的那个初夏,佛堂阴凉,三娘脱口说“自有你阿姐吃不尽穿不尽的时候”,应该是事实,然后他追问“我日后能做到大将军么”,她颔首时候微妙的尴尬——是有她父兄之死,才有他的上位。
及至于后来,他天真地问“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的时候,她心里的踌躇与恐惧。如果不是情意已深,她就该断然拒绝,甚至让父兄杀了他,以绝后患。然而她给了他练兵的机会。
明明是那样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人。你喜欢一个人,拼自己所有为他做些什么并不稀奇,但是令怯者勇,懦者刚,吝者为之慷慨,或者勇者怯,刚者懦,慷慨之人吝啬于一厘一毫……都是不容易的。
贺兰氏提醒他为的是什么,他心里清楚。即便拿下葛荣,始平王回京,也不会带走所有人。他不同于始平王麾下大部分将领之处在于他出身六镇,他曾经辗转奔走于反贼之中,与他们同吃同住,同行同止,同乡之谊,他比如今始平王麾下大多数将领,都更容易得到他们的信任。
换句话说,他比他们所有人,更容易得到这三十万兵马。
始平王走后,他也许可以做到……让他回不来。
如果说他前去为饵,为始平王立下汗马功劳,从此就是始平王一人之下。但是一人之下,也还是为人之下,哪里有万万人之上痛快。
贺兰氏当然知道他的野心——她甚至见证过他的野心。
而娄氏与段氏,乃至于李愔为什么会跟随他——你说为什么。让娄晚君来传这个话,用意就在这里。
周乐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我不知道二娘有这样的野心。”
贺兰氏说过很多次,她是他的妻子,曾经;三娘反而不是。他猜三娘与贺兰氏这对表姐妹改变了很多事。她们有无能为力的地方,也有力所能及之处。如果他没有遇到三娘,应该是接受了娄氏的婚约。
那之后,她应该也是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头,就和如今一样,或者更甚。没有三娘,他要得到始平王的待见,难度会更大。
他试着做过推演,想必从前娄昭和段韶也还是跟了他,那时候他们是姻亲。这一世没有这层关系,他也没有想过会再遇见——但还是发生了。这是他的无能为力,但是他也有他能决定的。
譬如,他决定只把她当妹妹。
她值得一个认真对待她的男子,而不是他。
“……恐怕,我是不能成全二娘的野心了。”他说,“之前有些事,我也没有认真与二娘说过。但是既然二娘已经见过贺兰氏,也听了她的话,她大约没有与二娘说过,她从前是先帝的皇后。”
娄晚君:……
“所以我说她的话当不得真——如果当真,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如果二娘要信,我也没有办法。阿昭与阿韶跟着我,我并不能保证他们飞黄腾达。二娘,我们如今刀口舔血,有没有命捱到最后,谁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对三娘耿耿于怀,”周乐说,“或者是觉得我高攀不上,或者是觉得,她不过看中我可能有的以后,就好比贺兰氏曾经看好过宋王,因为她知道宋王有朝一日会回到金陵,登基称帝。”
娄晚君:……
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她根本不关心那个劳什子宋王!
“那你还相信华阳公主的承诺——她承诺过你,却还是许了李家的婚约!”娄晚君大声说。
何止李家,还有个宋王呢,周乐心里那个愁。
嘴上只轻描淡写说道:“那又如何,莫说只是订亲,就算成了亲,成了十七八次亲,到头来还是得落到我手里!”
娄晚君:……
“二娘大约觉得我不可理喻,”周乐说,“但是二娘想想自个儿做的这些,又有什么道理可讲?我是个男人,我可以将就,便成了亲,还可以姬妾成群,到那个时候,二娘又与谁说理去?二娘是只要一个周娄氏的头衔吗?”
娄晚君:……
“我当你是妹子,叫你一声二娘,就和大娘、阿昭一样,我会希望你有个好归宿,夫妻恩爱,儿女成行,而不是把大好年华浪费在我身上。”周乐叹了口气,“我瞧三娘那样子,也不是个容我纳妾的。”
最后一句又泄了底。
娄晚君:……
“二娘再好好想想,这些话,我会与姐夫、阿昭说,让他们给你留意。你要是不喜欢军中的汉子,李——”
“够了!”娄晚君喝了一声,“那要是你娶不到华阳公主呢?”
“只要我不死,她活着,”周乐断然道,“就没有这个可能。”
娄晚君:……
贺兰氏说得还真没有错,除非华阳公主死了,否则她根本没有机会。她还说,前世她就是死在她手里,但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置他的女人。而这一次……
真的要放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