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贺兰氏从前有十分姿色,这么一来,也减损三分;再加上一路颠簸,起居饮食一塌糊涂,容色枯槁,肌肤粗糙,又减损三四分。如今出现在娄晚君面前的,就不过是个至多三分姿色的女人。
这样一个女人,能令洛阳王侯竞折腰?娄晚君有片刻错愕,然后是轻蔑——她已经不记得她最初见到的贺兰袖是什么样子了。人的记忆总是这样,重重叠叠,新的盖过旧的,没有人记得从前。
贺兰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水里见过自己的倒影——周乐没有好心到给她提供镜子——模糊的倒影,让她以为自己还似从前。娄晚君的出现让她兴奋起来。她抬起脚,“啪”地一下,踩死一只黝黑的虫子。
没有尖叫,没有惊恐,甚至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这就是她的日常。
娄晚君不知道是该惊叹人对于环境的适应力,还是感慨原来再娇怯的小娘子,也能被逼到这一步。
“娄娘子找我有事?”贺兰袖其实不太惊讶娄晚君的出现。既然她在这里,她迟早会找到她。
周乐比娄晚君死得早,早十五年。
娄晚君的幸运在于,她死在了周氏王朝覆灭之前。该享受的好处,她都享受到了,作为一国太后,生女为后,有子为帝。
她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虽然周乐的后宅里并不缺少女人,但是结发之义,在他心里一定极重,萧阮这么感慨过。当时贺兰袖偷偷看他的脸,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可笑的是——
可笑这一世重来,她连他的边都没有摸到,想到这里,贺兰袖就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娄晚君问。
“我笑……我笑从前有对恩爱夫妻,生了七八个孩儿,竟硬生生被人横刀夺爱。”
娄晚君:……
她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如果是廿年以后的娄太后,兴许能够云淡风轻,拂袖而去。但是她不是。她如今还是娄家的二娘子,待字闺中。听到有人说她以后会和心上人生上七八个孩儿,又是惊又是羞,又暗自窃喜。
窃喜过后是惆怅。娄晚君低声道:“他先遇见她。”
“那倒是,”贺兰袖冷冷地道,“至少这一次,她抢了先。不过从前,娄娘子也并不是没有吃过亏。”
从前……娄晚君心思恍惚。她不知道从前是什么样子,眼前这个人知道。从前……大约就是她想要的样子。但是这一次,是她迟了。娄晚君是个务实的人。这年余,她甚至不是没有想过另选佳婿。
但是你知道吗,你见过最好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其次。
原本她是没有希望的,虽然周郎心许华阳公主这句话她一直按住自己不说,但是她心里明白,这是个明明白白的事实。
洛阳城破,给了她一线希望——从前她太高,高到让她绝望:始平王的女儿,会青睐于边镇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臭小子。她还能说什么呢。这样天大的饼砸下来,换她是周郎,她还会念着手边的窝窝头么。
但是洛阳城破了,她可能会死,可能会残,可能会不知所踪,可能遭遇各种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厄运……这些,她在动荡的流民中看到的太多了。娄晚君抓住手边的帐幕:“从前,从前她也很得他欢心么?”
“但是也没能进得了你周家的门哪,”贺兰袖放声大笑,“娄娘子,从前她可是死在你手里。”
娄晚君:……
她心里的震惊,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到底不是廿年后的娄太后啊,贺兰袖几乎是怜悯地想。“放心,你的周郎也没有怪罪你,”贺兰袖道,“娄娘子从前和周郎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娄晚君竭力装出镇定来:“王妃好会哄人的一张嘴!”
“哄人?”贺兰袖“哈”了一声,“我要是只会哄人,娄娘子倒是猜一猜,你那个奸猾似鬼的郎君,到底会不会留我到如今?他是嫌手下吃饭的人不够多吗?你对你的周郎,了解得还不够啊。你记住,你的周郎之所以留我到如今,不是因为我会哄人,而是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又轻又快,又狡黠又得意。
是这句话给了娄晚君勇气。
她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却听周乐道:“她的话你也信——你是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关着她吗?”
我知道,娄晚君在心里想,因为她恨透了你的三娘,你怕她使坏,但是又不得不留着她,因为她知道得那么多。
“她说周郎会娶我……”她低低地说。
周乐:……
“叫二哥!”
娄晚君不作声。
“二娘,你要是不想做我妹子,也是可以的。”周乐冷冷地道,“那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那我对二娘也不会有这么客气了。”
娄晚君还是不作声。
“我会与姐夫和阿昭说,如今平城已经无事,不如先送你和你阿姐回家,免得跟着我们颠沛流离——”
“二哥!”娄晚君终于叫了起来。
“还不放手?”
娄晚君犹豫了一下,她贪恋这片刻的温度。如果果真如贺兰氏所言,能将华阳公主置于死地,那么这世间还有谁,比她更配他呢?
“放手!”周乐厉声喝道。
娄晚君还在犹豫中,一阵天旋地转,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人已经落在了地上——天幸周乐还念着他们的情分,一个过肩摔,也没有使出全力——娄晚君并没有觉得身体上的疼痛,但是心里疼得像是要裂开一般。
周乐道:“二娘你回去吧,不要再去见她!——不然我叫豆奴送你回平城。”
娄晚君想要叫道“我不回去”却忍住了,她咬了咬唇,说道:“相州——”
“相州的事不用你管!”
“不,我是想说,二哥相州之行,不去问问……咸阳王妃么?”
周乐摇头道:“我已经说过她不可信——你以后不许给她通风报信,不许见她!”
“她说王爷相州之行,定然能够活捉葛天王,但是……”娄晚君道,“更重要的是,王爷收了葛天王手下三十万大军——这奠定了他日后权倾天下的基础。也是、也是郎君后来逐鹿天下的资本。”
周乐不敢相瞒,低声应道:“有二十一次。”
这小子倒记得清楚——要记这么清楚做什么!始平王又灌了一口酒。知道自己的宝贝被人惦记总不是个愉快的事,何况还瞒着他!
“三儿知道么?”
周乐犹豫了一下,咬牙道:“三娘她……知道的。”
始平王:……
这就改口不叫公主叫三娘了!狗胆包天的东西!始平王抓着酒壶要掷,心里却生出疑惑来:如果三娘明知道这小子图谋不轨还把部曲交给他,还与他说到家事,还……还不许他从他们父子手中讨到好处。
那意味着什么。
他虽然是个粗人,也是过来人。从前与阿初好的时候……那时候他就是个穷小子,当然宫家也没什么可给他借势,但是他那时候不也心心念念要在岳丈面前给阿初挣面子?廿年前往事瞬间涌上来,百感交集。
就昭熙那混小子,在谢礼面前怎么个嘴脸,他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小子、这小子……但是这小子哪里配得上他的三儿!就是萧阮,他还嫌他不够勇武。始平王看着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也不敢抬头的周乐,是恨不得一脚踹死他,最终却只问:“她……她和你说过什么?”
周乐知道这回是真真去了半条命——如果始平王世子在这里,剩下半条命也没了。
便素日最会打蛇随棍上,这会儿也只老老实实说道:“我与三娘说,请她等我一等,到我能配得上她的时候——”始平王问嘉语与他说了什么,他回的却是他与嘉语说了什么——也是免得始平王借口“我家三儿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一发把他砍了。这里可不是洛阳,这里杀人不犯法。
——就算在洛阳,始平王杀他这么个无名小卒,也是不犯法的。
始平王哼了一声:“你配得上?”
周乐:……
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接着说!”
周乐:……
还让不让人不说话了!
周乐也是无可奈何,小心翼翼拣了不会被暴走的始平王砍死的话题:“三娘说、三娘说宋王恐怕会始乱终弃。”
“放屁!”始平王怒道,“她怎么不和我说!”
周乐:……
“不对!始乱终弃不是这么用的!”始平王反应过来,三儿又不是嘉颖那个贱坯子,怎么就与人“乱”了
周乐:……
看不出他岳父还有文化?
始平王心里懊恼着呢,这等话三娘也与这混小子说,难不成当真……就算萧阮不好,那还有李愔啊。虽然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始乱终弃,他再哼了一声:“他会始乱终弃,难不成你就不会了?”
“我不会。”周乐脖子一梗,应声道。
始平王一句话噎死他:“你如今还配不上呢!”
周乐:……
“你才见过她多少次!”
周乐:……
难道萧阮或者李愔就见过三娘很多次么!
始平王再灌了两口酒,脑子倒是更清醒了一些。怪不得这小子瞅准机会来投他军营,怪不得这小子把洛阳的消息打听得一清二楚,催他速战速决。怪不得这紧要关头不念着跑路,反而提议去当钓饵。
他当他急功近利……还不如急功近利呢!始平王恨恨地想。他如今倒不怀疑他的用心了,但是——
他怎么能拿三儿去换人的忠心。
始平王又喝了一口酒,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周乐等了半晌没有等到第二脚,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爬起来——虽然没准下一脚又把他踹回去了。
却听始平王说道:“这不行。”
周乐:……
虽然他心里未尝没有想过,始平王是绝对不可能答应,但是真到眼前来,还是眼前一黑。
“你要什么,别的都可以,三儿不行。”始平王说道。
周乐抬头看他,竟像是不能置信。
始平王略略转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这小子的眼神一直过分活泼,这时候定定的,倒生出几分静意来。他知道他是真的。他当然是真的很喜欢三儿。不然呢。谁的命不是命啊。但是他喜欢他就要答应么。
天底下也没有这个道理。
其实从前他也想过。论容貌,三儿不是顶美;论才艺——女孩儿又不能出将入相,有才能也不过打理内宅,人是娶妻,又不是娶嬷嬷,要才能作甚,反而才艺尚可作点缀——反正他是看不出来;论性子,也不是温柔贤淑。虽然如今比从前好多了,还怕太任性。要把她嫁到那些高门,就怕规矩。怕她受了委屈没处说。
所以他是打算过,在自己麾下找个忠厚老实、背景单薄的世家子,有他和昭熙在,管得住。没人敢欺负她。
但是后来……是她自己看上了萧阮。
萧阮……不是凡品。长眼睛的都知道,这样的人才,其实不是他的三儿配得起的。所以在信都他就想过,要不……杀了他。谁知道后来萧阮倒是情愿了,三儿不情愿了。大约是三儿自己也知道,不可久恃。李愔也是好的——既然他诚心求娶。
但是周乐……他和他们不一样。
萧阮和李愔都是见识过的,见识过洛阳城里的繁华风流,知道三儿人才不出众,性情不讨好,却还愿意娶她。他们是权衡过,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这样的婚姻才能够长久。
所谓门当户对,莫不如此。
周乐是个人才。但是出身实在太低了。他才去过洛阳几次,他见过几个女人。他见过的女子中,三娘当然是最出众的。
但是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