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意外之喜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5527 字 8个月前

嘉颖坐在马上,郑忱身后,整个人都在发冷。她知道她在郑府的威信完了——兴许从来就没有过;也许那还不是最可怕的,郑忱到这会儿还与她和颜悦色——他发落了她们,会怎样发落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想要跳下马去,跪在三娘面前痛哭流涕,求她带她回去,回——始平王府。

那里有王妃——王妃是个很公道的人。

但是她知道她回不去了。

方才,即便是在最狼狈的时候,三娘求她住手,也是喊“二娘子”。她再没有喊过她一句“二姐”。

“姑娘,就这么……让她走了?”薄荷不甘心地问。

嘉语看了她一眼:“人家的家事,要你多嘴!”

薄荷扁了扁嘴。

嘉语也没有想到嘉颖会蠢到这个地步。她不喜欢他们兄妹。她甚至能够接受皇帝杀她父兄的理由,接受萧阮为了南下利用她的婚姻,但是唯有元昭叙这个人——所有的理由,都不足以让她原谅他。

他打着为她父亲报仇的旗号聚拢她父兄的兵马,却打不出她父兄那样漂亮的仗,一败再败,丢盔弃甲,转头却谋划着卖了她换马。

她父兄哪里对不住他了。

她又哪里对不住她了。嘉语兴致缺缺地上了车,但愿郑忱能管住她,莫要再出门闯祸了。

除了宝光寺里小小风波之外,嘉语这些日子其实过得算是不错。李愔写的放婚书她暂时没有交给始平王妃——年初那一段不断地相看已经让她烦不胜烦,要年底再来一次……她想上吊。

而更幸运的是,王妃还真没有来找她说过这个问题。

其实能够不插手她的婚事,王妃也是大大松了口气,真的,如果是她生的,她早打包丢给宋王了。她斟词酌句写给元景昊的信,元景昊就简单回复了一句:知道了,三娘的婚事我自有安排。

王妃猜,如果不是在军中找了个冤大头,多半还是会落到宋王身上——毕竟那孩子也在青州呆过一阵子,这么大好献殷勤的机会,萧家大郎可不像是个抓不住的。横竖只要不用她操心她就谢天谢地了。

总算腾出空来,伺候家里的小魔怪。昭恂见风就长,肉嘟嘟的活泼,也不怕生,谁抱都能笑出一脸口水。王妃带了他进宫,太后也是喜欢得不得了,赏赐就不说了,光这个月,就在宫里留了有半个月。

太后抱着肉嘟嘟的婴儿,惆怅地与王妃说:“阿钦这么小的时候,也最黏我。”

始平王妃:……

阿姐是好日子过多了,不记得当初艰辛。

——当初圣人是先帝一手带着,但凡式乾殿的宫人,都是先帝亲自挑选。宫里女人,连皇后在内,谁都拢不了身。哪怕就是阿姐这个亲娘——她那时候进宫探望,阿姐说起儿子,每每能哭成个泪人。

到底也没有戳穿。

就让阿姐这么以为吧——如今圣人,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与阿姐亲近了。连带她这个姨母也都被疏远。

说起来,三娘有些话,还真是对的。始平王妃常常这么想:这孩子,也并不是没有心。不过关于云朔战事,三娘说怕到头来还是要她爹北上——这个判断却是不对。从战报来看,宋王打得不错。

也是意外之喜。毕竟宋王不是燕人,这角棋子原是备着南下。并没有想过让他领兵。

太后更是得意,几次三番与王妃说:“是郑卿的主意。”

王妃那是一口血。

上次她进宫时候,直问太后要收拾李家怎么不先与她通气。太后竟轻描淡写来一句:“哦,忘了。”后来赏了她好些好东西,方才让她消了气——她自个儿也知道,生气不过是做个样子,把态度亮出来。

真要和她这个做太后的阿姐翻脸,那是不可能的。她甚至不敢真的触怒她。她是她阿姐没有错,她也是太后,执掌一国权柄,无数人的生死富贵。

然而这个郑忱,也着实不像话。

始平王妃甚至暗搓搓地想过,如今是她和他没有冲突,要当真冲突起来,太后会向着谁还未可知。这样想的时候,始平王妃甚至隐隐觉得,三娘当初在宝光寺举手之劳救了这人,没准……是救对了——如果阿姐一定要遇见这个妖孽的话。

“……阿钦磨着要穆钊过去,吓,穆家如今还有能打仗的嘛——后来好说歹说才让了步,只派了十郎做监军。”太后抱怨道,“阿钦这心是越来越大了,连军中都想插手,还打量我不知道呢。”

始平王妃试探着劝道:“圣人如今也大了——”

“再大的孩子,在当娘的眼里,都是个孩子。”太后漫不经心一句话盖过,又喜孜孜亲了昭恂一口,“要是只有三郎这么大就好了。”

要是只有昭恂这么大,就不会与她置气,不会听别的女人唆使。就在膝上端端正正坐着,小大人似的,捏捏他的脸,就咧着嘴笑,口齿不清地喊她“阿娘”——光想想,太后觉得自己做梦都能笑醒。

也不知怎的,转眼就这么大了。三句话里两句带刺,还有一句阴阳怪气。也不想当初她生他的艰辛——光是把他生下来,那是多大的勇气,捱过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危险。太后黯然叹了口气。。

始平王妃尴尬地看着小儿子的口水流到了太后胸前。

风是越来越冷了,走出宝光寺的时候,嘉语忍不住想。这时候再回望宝光寺,大雄宝殿的影子,青烟缭绕,木鱼声,佛喧声嗡嗡嗡地响,就像是暮色。让嘉语想起重新活过来,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那像是很久以前了,初夏的阳光,浓翠的树影,太后和皇帝的关系,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无可挽回。

帝国像是一辆巨大的马车,外头看着还坚固和华丽,车里的人已经知道百孔千疮。而驾车的人蒙住马的眼睛,朝着悬崖狂奔。她试过拉住它,但是力有不逮;她试过改变它行进的方向,但是它又转了回来。

终究是她不懂驾车,也没有驾车的机会;她也没有这么大的野心——野心是个好东西,但不是人人都有。好的年代里,人们不需要多大的野心,也能给安居乐业;更毋论王侯,野心反而多余。

但是乱世里——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半夏催促道:“姑娘,上车吧。”

“我还想走走。”嘉语说。

秋风还是惬意的,暑气已经散了。星子还没有全部上来,从大雄宝殿走到宝光寺的山门,大约是千余步。

萧阮北上,元祎诲监军,同去的还有元祎修。姜娘给过她消息,但是当时她恹恹地,没有反应过来。元祎诲……她不记得这位族兄后来了。

谁去不好,派了元祎修。

元祎修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人物——敢作敢当固然是条好汉,不敢做不敢当也可以理解,这敢做不敢当,可不就容易闯祸。

萧阮竟然领兵了,还是拜她兄长迎亲上的意外所赐,嘉语简直无语问苍天,人生啊。

要萧阮能收拾得了云朔残局也好,嘉语尤心存侥幸,她对萧阮的信心,比李愔、郑忱还多一点。

但是元祎修能做出什么事,就不是她能预料的了。

横竖父亲还没有北上。即便萧阮不竞全功,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再用上郑忱这步棋……

“姑娘!”一声尖叫遽然。嘉语被推了一把,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而“啪”的一记耳光已经清脆地响在了耳边。

半夏捂着脸,凶狠地瞪住对面梳着灵蛇髻的女子,大声道:“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郑夫人?

嘉颖可不是郑夫人?嘉语这一眼扫过去,嘉颖竟是带了两三个婢子,七八个粗使仆妇,气势汹汹指着她说道:“给我打这个淫·妇!”

几个贴身婢子还在犹疑中——虽然并不知道嘉语主婢的身份,但是看这穿戴气派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几个仆妇却一拥而上,把嘉语主婢四人围住,抽出棒子,朝着嘉语几个使将出来。

——她们在郑府都是做粗活的,平日里莫说夫人、郎君了,就是管事都见得少,难得有这么个在夫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哪里不全力以赴。

嘉语:……

茯苓、半夏和薄荷护住嘉语,已经连挨了几下,茯苓和薄荷都在哎哟呼痛,半夏忍痛叫道:“公主——谁敢打我们公主!”

“狗胆包天——敢冒充公主!”嘉颖喝道,“给我狠狠打——”“吱——”猛地一声尖哨压过了她的喝斥。

嘉颖心里“咯噔”响了一下。

很难描述她得到嘉语在宝光寺与郑忱幽会这个消息时候的心情,是“果然如此”呢,还是“为什么这样对我!”对她用太后做借口不能亲热,那三娘呢?三娘就值得他冒着开罪太后的风险?

明明她才是他的妻子!

她才是他……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个念头纠缠着她,来,还是不来。不亲眼目睹,总归是不敢置信,但是目睹之后呢?她能怎样?她的兄长还指着伯父攀龙附凤呢,她连个娘家都没有。但是就这样放过他们?放过这对……奸夫淫·妇?

李家满门尸骨未寒,足以死不瞑目——前车之鉴不远。

嘉颖只觉得一股愤懑之气直冲灵台,无论如何,哪怕是拼死,也要让三娘受到教训。她怕什么,如今理亏的又不是她,李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娘身上还有婚约,私会外男,难道她敢嚷出去?

只要她一口咬定,打的是与郑郎通奸的女人,三娘还能抢了这个名头来认?最多是一句“认错人了”揭过,这哑巴亏,她总须得吃。

直到哨声响起……嘉颖忐忑,嘉语却在庆幸。

上次的意外把昭熙吓坏了,之后每逢她出门,哪怕是跟着王妃、嘉言一起出门,也总得派上十余个部曲跟着,又逼她随身带这只金哨子,碰上部曲不方便进去的地方,只一吹——如今他们就在宝光寺外候命。

也就是百余步的距离。

然而就这么眨眼的功夫,薄荷、半夏和茯苓都受了伤,几乎护不住她。嘉语高声叫道:“二娘子认错人了!”

她猜嘉颖最后能打的牌,也就是个“认错人”——“我就是明目张胆认错人,打错人,你敢承认你与郑郎在此幽会?”然而竟是真不能。如果没有带部曲随行,这个哑巴亏,她还真只能吃了!

不如她先叫破了,如果嘉颖还念着她曾寄居始平王府这点香火情,就此顺坡下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