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就是这样的,感激远远不如恐惧的力量。但是她做不到,她没有办法把身边人当成工具用。
她反而有些明白她从前的放任了,也许那时候她心里也隐隐有这个念头。人心是多么难以掌控,人心的欲望难以预测,也难以满足,除非是落到了后来那个地步,否则,何必去费这个劲呢。
她身居高位,就没有人敢背叛她;即便背叛,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反而是如果她动了感情,动了心思,死一个连翘,都让她元气大伤。
嘉语懒懒地看几页书,画几笔画,在窗边上看点风景,日头遥遥就落下去了,横竖王妃不敢来管她:王妃还在头疼怎么和她爹交代她这里连番的意外呢——要命,又不是她支三娘送李十二郎出的门。
谢云然还是常来,避而不谈李家,那也是意想之中。嘉语看得出她的歉意,兴许是因为她当初推荐了元祎炬出兵?那也怪不得她,何况元祎炬也未必是诬告。总之有人下套,总会有人上当。
有日谢云然与她闲聊,随口说道:“三娘发热的时候,我听见三娘不断地喊哥哥……”
嘉语吃了一惊,这时候隔得有些久了,梦里的事,梦醒之后,总记不起来。不过如果喊的是哥哥的话,大概是……又想起当初昭熙的惨死?为什么想起?她也不知道是因为陈莫还是连翘。
陈莫让她知道凡事都有意外;连翘让她知道,没有人是可控的。
“你说……”谢云然从来都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记性,这时候与嘉语说起,满心疑惑,“你叫你哥哥不要进宫……”——昭熙时任羽林卫统领,肩负皇城安危,怎么可能不进宫?
嘉语心虚地道:“……我想是,如果有什么变故——”
谢云然:……
但是昭熙是羽林卫统领啊,宫里有变故,不都指着他么?等等!三娘说的变故……宫里眼下可能的变故,不就是太后与皇帝么——她为什么不说,梦里的事,梦里的话,当不得真呢?通常人们都这么说。
“……不要……单身进宫。”嘉语说。
谢云然:……
昭熙进宫,自然要带兵,不然,凭什么压服宫里的变故……三娘这句话好生蹊跷,谢云然想。
到十月底,郑忱托了人来,说想要与嘉语面谈。
嘉语原不想见他,但是细细想来,她不能阻止李夫人的死,也不能阻止日后李愔回京报仇,那她凭什么阻止郑忱灭李家的门——李家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了?
见面是在宝光寺——自此始,至此终。
郑忱实实在在是抱着赔罪的心思前来,看到嘉语还是吃了一惊,脱口道:“公主何以清减至此——都是我的罪过!”
嘉语反而摇头,她自己知道,并不是谁的过错,只是人在不断地看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
郑忱十分难过:“我没想到陈莫这个畜生竟然敢冒犯公主!早知道……放过李御史也罢。”
李家作的恶,原本该李家每个人来承受。李愔身为宗子,他是决然不肯放过的,他享受了李家的富贵,自然要承担李家的罪孽。但是他最后还是放过了李九娘,也让这位李御史……逃了出去。
然而他放他一马,如他日后有命回京,可不会放过他。
嘉语也只能苦笑:“郑侍中与李家的恩怨,原不是我可以插手的。”
“公主……”
“但是郑侍中,”嘉语打断他,“你想过……如何收场吗?”李家已经不可收拾,云朔代三州的叛乱,又如何收拾?
郑忱低头道:“如果公主问的是我,公主心里应该是知道的。”
嘉语:……
“如果公主问的是朝局,那有待圣人亲政;如果公主问六镇之乱,”郑忱慢吞吞地道,“令尊——”
嘉语:……
“没有别的人选吗?”嘉语再次打断他。
郑忱面上略略有些诧异:“我知道公主不慕权势,但是公主,两宫反目在即,以王妃与太后的关系,令尊如果不是手握重兵,就必须面对一朝失势,从来……墙倒众人推……”
权力场就是这样,你想全身而退?不,没有这样的好事。要不就手握大权,至死方休,要不就自断一臂,换家宅平安。始平王在朝中就没有过仗势欺人,落井下石,争权夺利么,当然有。
既然做过,就须得承受后果。
“我知道失去太后,令尊少不得直面陛下的猜忌,所以还准备了一个人……”这是他抽身前最后一角棋,想必能够完成对华阳的承诺。
郑忱能想到这一着,也算是有心了……嘉语犹豫了片刻:“宋王他……没有获胜的希望么?”
“有。我之所以让宋王北上,也是希望他能收拾得了这个残局……”萧阮是客居,便一时手握重兵,还朝之后也须得拱手相让。那么朝中诸将,仍以始平王为首,这样得来的兵权,皇帝猜忌也有限。
是再理想不过。
“……但是圣人派了元祎诲监军。”
元祎诲是广怀王的长孙,元祎修的兄长。郑忱也犹豫了一下:“宋王身处嫌疑之地,太后也没有理由反对。圣人的意思,我猜是要元祎诲辖制宋王,但是军中不比朝中,恐怕会闹出乱子。”
嘉语:……
连郑忱这样并不精通兵事的人都知道军中不比朝中,皇帝竟然不知道么?一个不慎,动摇的是燕朝根基。还是说,皇帝已经被太后气昏了头,为了对抗母亲,到了不惜一切的地步?
“将军既答应我不死,我还想斗胆求将军,让我活得像个人——”
“什么叫活得像个人?”
“不要断我的手脚,不要动我的眼睛、舌头、鼻子、耳朵,和……脸。”最后一个字,贺兰袖说得几乎是胆颤心惊。
周乐:……
“贺兰娘子不提的话,我还当真没有想过。”周乐笑得实在可恶。
贺兰袖:……
“不要把我送给……别人糟蹋。”贺兰袖咬住下唇,说道。她算是豁出去了,这些话必须得说在前头。
“到此为止。”周乐说。
贺兰袖原本还有一肚子的要求,诸如“干净的营帐”、“拨个人来伺候”、“能见人的衣物”、“足够的饭食与水”通通都被堵死在腹中了。也罢,说多了还不知道这人能使出什么手段来折腾她。
便点头道:“成交!”
周乐也点了点头。
两人击掌,“啪!”响声清脆。
帐外娄晚君竖起的耳朵冻得通红。
贺兰又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三娘为什么会答应与别人订亲,这世上除了三娘自己,大约也没有人能够猜到毫厘不差。我自然是比将军知道得多一些,但是也只能勉强一猜——将军莫要怪我。”
周乐再点了一下头:贺兰氏这样说,虽然有推卸责任之嫌,未尝不是一种诚恳。
“原本前年,三娘从信都回洛阳,太后与圣人就几次想赐婚给她与宋王,三娘不肯,”贺兰袖侃侃说道,“我当时以为她拿乔,如今想来,兴许却是真的。到去年年底,她已经是第三次拒绝宋王了。”
娄晚君:……
娄晚君简直不敢想象这位“三娘”的身份了——拒绝一个王侯,三次!
“……如今她年已及笄,没有出家的打算,无论是姨父还是王妃,也该为她择婿了。她能拒绝一次,两次……不能永远拒绝。她从前心里只有一个宋王,既然宋王不可能,与其他任何人成亲,都没有区别。”
贺兰袖偷觑了一眼周乐的面色,补充道:“当然,也许将军觉得自个儿不一样……”
“我本来就不一样!”周乐怒冲冲地说。什么叫她心里只有一个宋王——从前是那样么?
贺兰袖:……
讲点道理好吗!
自恋可以少一点吗!
“不错,将军不一样。”贺兰袖想一想,说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她可是陪了他足足十年呢。
周乐瞧着贺兰袖眼珠子乱转,不知道她在动什么心思,但是他知道他是不一样的。三娘经历过什么,他大致已经理出线索来,诸如下嫁宋王,父兄惨死,天下大乱,他乘势而起……不然,他们凭什么相遇呢?
他做了大将军,他应该是留了她在身边。
他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他出征,她会被迫南行,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宋王心慕她已久,却最后逼得她远行三千里,想是一段始乱终弃——他这样想,原也不算太离谱,毕竟,他没有见过前世的嘉语。
但是他知道,重来一次,她仍然愿意答应给他机会。
她可以不给的。他们之间的位置,还没有发生那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但至少眼下,她还不需要他的庇护,也许永远都不需要。但是她给他机会,她这么说,也这么做。
不然,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能够得到华阳公主再三相救么。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能有拿陆家部曲练手的机会么?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远隔了千里万里,能让她牵肠挂肚,赠金赠银么?
他从前对她一定很好,所以她才对他念念不忘——他几乎是沾沾自喜地想。
贺兰袖说道:“……我不知道三娘答应过将军什么,但是如果不是……三娘说的话,其实是作不得数的。”
“什么叫……作不得数?”周乐两眼发直。
贺兰袖心里直摇头,看着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儿倒又傻了:“将军没有听说过么,花开堪折直须折。”
周乐:“没有。”
贺兰袖:……
三娘从前怎么和这个军汉沟通的?
“她从前答应将军,就如同我以为自己能过那条河一样,”贺兰袖不得不说大白话,“但是将军未必就过得了河。我今儿也不怕与将军说句实话,将军的妻子,如今已经在身边了——三娘也是知道的。”
“她知道……”周乐心里一动,猛地想起李愔那句莫名其妙的“新婚之贺”来。当时没有细想,如今想来,恐怕就确如贺兰氏所言,在三娘看来,这时候,他应该是成了亲的。
虽然——
三娘与贺兰氏都经历过的那个世界里,他是已经成了亲。但是那时候,他不是……还没有遇见三娘吗?
就如同,那时候,三娘还没有遇见他,所以一心一意只想着宋王。她不知道他能不能过得了那条河——她不知道远隔了这千里万里,杳无音信,他是不是……已经成了亲,做了别人的夫君。
“我说这句话,兴许将军不喜……”贺兰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