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贵不可言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5422 字 9个月前

周乐站了片刻,硬起心肠道:“不用了——我还要出去。”

娄晚君也不意外,打仗不同于居家,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去,也不能多问,只道:“这里有点干粮,带上吧。”

周乐嚼着干粮走在夜风里。娄家两个姑娘都能干,娄晚君除了能干之外,性情果断刚强,比他从前认识的小娘子都强出许多。当然除了三娘。他从未试过拿三娘与别人相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约就是……不须比吧。

他总记得初夏的下午,浓荫匝地,知了在窗外一声一声叫得声嘶力竭,佛堂里却是凉的,静的。他与她相对而坐,神佛见证他们的相遇,她从头上拔下簪子,她说:“你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她说:“……我也希望有。”

一晃,两年有余。

就连距离他与她说“给我一点时间”的那个秋夜,也有两年了。周乐这时候走在路上,淡银色的星光如雪片飘下来,覆满一身。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人总需要点什么,来说服自己坚持。

——你不知道你会遇见什么,你不知道你会遇见谁,在什么时候。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对你笑。

周乐掀开一扇帐门。这里距离他的营帐其实不太远,不过是奴役所居,自然比不上他的营帐干净和清静。但是能独居一帐,已经是他格外开恩了。而贺兰氏,并没有能力把它收拾得像样一点。

里头黑得像个窟窿,甚至还不如露天,风月敞亮。黑影哆嗦了一下,转头看过来的眼睛里,多少恐惧与绝望。

“是我。”周乐摇了摇头,他知道她怕什么。

如今她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他了。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她,谁叫他当初那样恐吓她,之后从杜洛周麾下出逃的时候,用羊皮袋装了她挂在马上,一路颠簸折腾,可想而知。骨头没碎,是她命大。

黑影明显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又换了警惕的目光。

这个混蛋!每次来见她,总能套走一篇话。无论她怎么用假话掺沙子,反正他最后都会心满意足地离开——她也希望自己能够骗过他,希望他死于非命。奈何祸害遗千年,这特么居然是真的。

但是有时候贺兰袖自个儿也疑心,并不是她骗不到他,是她不敢,也不想。她不知道自己如今所在的州县,但是她很清楚她眼下的处境。没有这个混蛋的庇护,这遍地流民、军匪,能把她生吞了!

如今想起在平城,在洛阳,在金陵……受过的委屈,那些一时不能忍的气,以及最后的不甘心……不是不懊悔的。

没有什么比干净干燥的衣裳,柔软的被褥,丰富而精细的食物,以及坚固的屋宇——无论是皇宫、王府,还是当初她在平城住过的宅院——更好的东西了,为了这些,她情愿被那些洛阳高门的贵女瞧不起。

她情愿与太后、皇帝、嫔妃,甚至宫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她情愿人人都觉得三娘比她重要,前程比她好。包括她的母亲。

她情愿萧阮到最后也只肯给她尊荣,不肯给她更多。

那些都不重要!

比起生存来,跟一口饱饭比起来,跟一碗干净的水比起来,跟痛痛快快的热水浴比起来……那些都不重要!

然而这时候,她只能昂起头,竭力想要摆一个倨傲如王妃的姿态问:“小周郎君这次来,又想知道什么?”

周乐站在阴影里,垂着目光微笑,他说:“原来在嫁给宋王之前,三娘还订过一次亲么?”

李愔瞪着眼睛看帐篷顶上漏下来的星光,他忽然反应过来,周乐那个混蛋,避而不谈宋王与始平王世子的高下,是怕日后传到华阳耳中、让她不喜么?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小子想得也太远了吧!

轮得到他么!他酸溜溜地想,这两个天差地别,怎么看都拉不到一起的人,难不成……还真是姻缘天定?

贺兰袖“噗嗤”一笑:“怎么,她没告诉你吗,在嫁给萧阮之前,她可还订了好几次亲呢。”

她心里其实也是诧异的:除了萧阮,三娘还会答应和别人订亲?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虽然知道三娘和她一样死过一次重来,但潜意识里总还觉得,没有人比萧阮重要,对于嘉语来说。

“哦,”周乐也不动气,只笑道,“都有谁,说来听听?”

贺兰袖心思略一转,也明白过来:订亲有什么用,她一早就与他说过,三娘是嫁给了萧阮——她这时候是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却说道:“管他是谁,总轮不到将军你。”

“是吗,”周乐眼望着足尖,目色里多少有些阴沉,他对她客气,她敢蹬鼻子上脸!“有个消息,王妃大约是没有听说——宋王北上了。”

贺兰袖怔了一下。

从前六镇乱起,她已经是皇后,虽然后宫不同于前朝,但是太后和皇帝死掐,作为皇帝死忠,这些朝事,她多少有听说——何况萧阮是她表妹夫呢,三娘可是她最重要的筹码。

所以萧阮北上的时机她记得清楚,他是随始平王大军北上——莫非这混蛋又在套她的话?

只冷冷应道:“那又如何?”

“王妃不想见他吗?”周乐阴恻恻地问。

贺兰袖:……

“六亲无靠”四个字抛出来,就像是猛地一记重拳打在心口,李愔好半晌缓不过来。

他如今,哪里还有六亲可靠。

却又动了疑心,周乐是知道他李家灭门的,让这么个神神叨叨的神棍来与他说“六亲无靠”,算是个什么意思。

他这一动疑,周乐哪里看不出来——换了是他,也会作这等想法。

却凑近来,低声道:“我可不敢走漏了李郎君的身份。”那当然不是因为李愔是钦犯,而是赵郡李氏响当当的名头,一旦传扬出去,他哪里留得住。就是葛天王,怕也少不得拉下脸来跟他抢人。

李愔轻点了一下头。

周乐又扬声说:“姐夫没瞧见李郎君受了伤么,眼下正虚弱着,气色当然不好,待养上几日,再看不迟。”

段荣又哼了一声,这个周小子,就是不信他的相术。

不过要说起这小子的相,也是一奇。起初只觉得有王侯之相——那已经是一等一了,若非乱世,平头百姓,几世才修得到一个王侯。可是这几日看来,竟是越看越贵,贵不可言。然而这个话,连枕边人都不敢乱说——他有分寸。

大娘想把妹子嫁给这小子——当然最主要还是二娘自个儿愿意,他也是赞成的,可惜周小子竟不情愿。

如果不是……他早翻脸走人了:这是给脸不要脸好吗!他一个流徒之后,家贫如洗,竟能拒他娄氏的婚约——不知道娄氏家里有多少仆僮,多少牛羊么!好吧作为娄氏女婿,他其实也没有数清楚过。

也罢了,认了做干亲,聊胜于无。

也确实如这小子说的,这些天他撞见的贵人,像是太多了一点,多到他几乎真真要怀疑起自己的相术来。特别今晚这个姓李的,大贵之相是没得跑,只是六亲缘上,他还有参不透的地方,得想想。

正要回去翻书细思量,却听李愔说道:“先生且慢!”

段荣“哈”地一声,面有得色。

李愔道:“先生可能看出我的妻室?”

周乐:……

还真信了。

既然李愔有这个兴致,他当然不好不给面子,让出位置。段荣坐下来,借着火光,细细看了一回,又闭目想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说道:“我说了,怕得罪郎君,小周不依……”

周乐:……

这个神棍喜欢到处给人看相的毛病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几时担心过他依不依的,这会儿倒好,拿起乔来。

李愔道:“先生但说无妨。”

段荣还戏谑地朝周乐看了一眼,周乐恶狠狠咬了一口肉。

段荣这才略带遗憾地收回目光,略带遗憾地说:“恐怕夫妻缘也是薄的。郎君有克妻之相……不过郎君也不必过于担心,克妻之事,祸福难料,譬如……”一时却想不起克妻的好例子来,只含混过去,往下说道,“我瞧着,郎君子孙却是繁盛……”

世人凑成夫妻,多半都不过是为了繁衍,既然繁衍无碍,香火旺盛,妻室自然无足轻重。

周乐听段荣的这个断语,不由皱眉。他虽然不知道李愔是否已经成亲,不过看他单枪匹马到这里,如果不是尚未娶亲,那多是半妻子死在这场灭门之祸上。何必去戳人痛处呢。

李愔听了这话,却如五雷轰顶,整个脸都黑了。

周乐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能知道他李家灭门,已经是消息灵通,也是事情轰动,但是他甚至不知道他与华阳订亲,自然也不会知道连翘,更不可能知道他与连翘的生死婚约。所以……

这个神棍也不该知道。

所以——

难道说——

他心里不断盘旋起那个可怕的念头——是的他想起来了,他想起在哪里看到过方才周乐与神棍说起的异状了——遍地贵人。汉光武帝崛起于南阳,中兴汉室,一时南阳遍地贵门,人尽公卿。

云台二十八将中,南阳一地就占了九席。

并非南阳就得天独厚,人杰地灵。说到底,不过天子私心。人有亲疏,地有远近,同样用人,为什么不用相邻故旧呢?

李愔死死攥住方才周乐交给他的树枝,薄如蝉翼的猪颈肉还剩了大半,然而这时候便是龙肝凤髓,他又哪里咽得下去,满心满眼只是想着,如果这是龙兴之地,如果这是龙兴之地,那是不是意味着……

意味着……燕朝完了?

“……李、李兄?”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到周乐的声音——看样子他已经喊了他不少声,差不多要来掐他人中了。

段荣一脸“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表情。

李愔一把抓住周乐:“周、小周郎君,我头有点昏,可否扶我去躺会儿?”

周乐怀疑是段荣不合时宜的神棍戳到李愔的伤心处,让他没了胃口,很有几分歉意,扶李愔进帐,还体贴给他倒了水。李愔勉强喝了一口,周乐道:“这事儿怪我,姐夫他并非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