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天涯沦落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10937 字 8个月前

周乐呆了一呆,竟没有伸手来接,目色往下,看到自己的脚尖,停了半晌,方才嗫嚅道:“可是……我没有成亲啊。”

怯得简直像是说给自己听。

——谁传的这种谣言,三娘信了么?她怎么会信这样的鬼话……这千里迢迢的,却叫李愔带了这东西来。她是不要他了吗?镯子就在他眼底,便是不看,余光也能被那灿灿金色煞到。

她是惦着他的,他知道。

唯其知道,才越发委屈。

李愔见周乐虽然尽力掩饰,但是眉目和声音都不对劲了,还有什么不明白。一时吃了一惊,想道:怪不得始平王父子不肯留他在洛阳,远远赶到边镇来,也不予丝毫照拂,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这人既是救过华阳,又为她训练部曲,想是相识已久,极得信任。去年年底,华阳在西山与宋王联手设计于瑾,之后彭城长公主为宋王求娶,华阳却再三不允,难道、难道竟是为了此人?

这个结论连他自己都无法取信——

如果是这样,华阳不肯答应宋王可以解释,却为什么答应了他?再者,无论他还是宋王,都是洛阳贵公子中的佼佼者,这位小周郎君,英武则尽有,仔细看,眉目也是好的,但要说贵气……

李愔生生打了个冷战,这词和他没有什么关系。镯子握在手里,不知道为什么,竟是越来越重了。

帐中空气僵滞。

光从顶上漏进来,在床上,被褥上乱晃的光斑,也是灿灿的金色。良久,周乐终于还是伸手取了,却问:“华阳公主她……订亲了么?”他竭力想要装出漫不经心的口气,但是绷紧的面皮还是无情地出卖了他。

李愔:……

李愔倒不难理解周乐会对华阳生出爱慕之心。虽然华阳的容色不算顶好,但是家世、气度、见识都是加分,你以为美人是怎么长成的,天生的么?天生丽质能有多少,说到底,还是养出来的。

养移体,居移气。

何谓美人,诗经上说得好,首先是“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其次才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美人如此,公子亦是如此。

若无家世加持,宋王的风度立刻减色三分;同样,没有赵郡李氏的头衔,他过去二十年里凭什么顺风顺水,如群星捧月?

便中人之姿,以锦玉堆之,家世衬之,气度彰显之,再妆点以见识,便不如珠玉生辉,也足以夺目。

以周乐的景况,能够够到华阳已经是不容易,念念不忘也算是正常——说起来,他们俩好像离难兄难弟四个字更近了。

李愔苦笑道:“……是。”

周乐面色一灰,却还强撑着问:“可是和宋王?”——这次倒没有直呼南蛮子了。

李愔摇头道:“那倒不是。”

周乐怔了一怔,忽然一喜,却笑道:“唔……原来不是。”

李愔:……

他就这么……无足轻重么?

不由奇道:“周郎何出此言?”

周乐笑而不语。开什么玩笑,以萧阮对三娘用心,如果三娘当真临嫁,怕没有这样气定神闲。由是可以推知,三娘这桩婚事,定然是成不了的——但是,三娘为什么要答应别人的求娶呢?

是始平王妃逼她吗?不不不,三娘的性子,王妃哪里逼得了她。何况始平王这么紧着她——王妃哪有这么想不开。

少不了避而不谈,只问:“订的哪家?”——这却是必须要问的。

李愔犹豫了一下,应道:“不敢相瞒,是我家十三郎。”

周乐“哦”了一声——果然。怪不得她送他出城。李家如今满门被灭,订的是谁都不成了。他拍拍李愔的肩,以示安慰。又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李兄远来疲惫,不妨再歇会儿——晚上出来烤麂子吃。”

李愔:……

兄弟你是不是还漏了什么话没说?

打猎这件事,从燕朝建国伊始就是燕朝军队中经久不衰的集体活动。如果说在洛阳,狩猎的意义在于攻守配合,更类似于演习或者操练,那么在实际行军中,则更倾向于作为……军粮的补充来源。

一直到高祖时期,朝廷议起北伐都有这样的说法:就算赶到前线,柔然人已经望风而逃,就地猎食一番,也能不虚此行了。

——相信云朔附近的野兽听到这种想法会十分伤心。

无论如何,周乐这趟是没有白跑,到晚上李愔被叫起,看到帐篷外横躺着至少有三百斤的大野猪的时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人家长这么大容易么。他算是信了周乐之前的承诺了,他这里还真不少他一口吃的。

篝火已经架起,老老少少席地而坐,有提刀削肉的,有谈笑风生的,也不分尊卑,也不避嫌男女。

也对——

男女大防之类的训诂,在富贵人家则可,贫民小户已经是不讲究,何况这兵荒马乱。

周乐向他介绍,除了军中兄弟,还有娄氏一家。娄家大娘子比娄晚君年长不少,姿色也有不如,人却极是爽朗。夫婿姓段,单名一个荣字,长得颇为白净,又生了一把美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原是笑眯眯在与妻子说话,猛回头看见李愔,竟是大惊失色,脱口道:“这位郎君印堂发黑——”

李愔:……

他当然知道自己印堂发黑,血光覆眉——不用再提醒了。

周乐暗搓搓附耳道:“姐夫他……祖传的神棍。”

“姐夫?”

周乐笑着从背后拉出个小子出来:“没办法,这小子非要认我为兄——”是个蔫头蔫脑的少年,肤色和他的两个姐姐一样深,笑起来倒是一口白牙,“不然阿韶就要喊他阿兄了,那他得喊我小舅!”

李愔:……

这样也行?

不过李愔琢磨着,这小子应该不是想当小舅,而是想当小舅子吧。这兄妹名分一定,倒是干脆。

看周乐和娄晚君之间毫无芥蒂的相处,也是很有几分江湖草莽的混不吝。又生出好奇来,这娄氏却不知道是何方人士,做何营生,又如何跟了周乐东奔西跑。心里想着,口中只问:“阿韶又是谁?”

“我。”循声看去,暗影里站了一个少年,年纪身段都与娄昭相仿,连眉目都有几分相似,用词极是俭省,眼睛却是明亮的,亮得发光。

几个称呼在李愔心里一转,便知道是段荣和娄大娘的儿子。

一时想道:这少年英华内敛,异日成就当在这对夫妻之上——便不提这个,就如今长相也胜过其父母良多。可惜了他逃难至此,身无长物,要依他往常作派,少不得赏块玉佩什么的做见面礼。

这时候却只能笑一笑,惠而不费地赞一声:“果然英雄少年。”

段韶笑而应道:“郎君谬赞。”

周乐知他疑惑,便拉了他坐下,一面拔出腰刀,从野猪颈上削下一块,片得薄了,串在树枝上,刷了油、盐,一过火,就听得滋滋乱响,肉片卷了起来,焦黄,香气蹭蹭地直往口鼻之间扑过来。

一面把之前造反不成,夜半跑路碰上娄氏姐弟的事删繁就简说给李愔听,又说道:“二娘说李兄长途跋涉,饥一顿饱一顿,恐怕肠胃不适,吃不得大块肉,要我说,做得精细些是无妨的——”

说着把肉片递了过来。

李愔很有些受宠若惊。他当然看得出周乐是想招揽他,但是浅水如何养得了大鱼。倒不是他看不上周乐,说到底他们从前不过一面之交。眼下看来,还远远不成气候。他赵郡李氏,便是要投贼,也该投个大头目。

周乐如今……自个儿还在别人手下仰人鼻息呢。

便只笑道:“劳娄娘子费心。”

又听周乐漫不经心补充道:“阿昭家里原是平城富户,他阿兄曾任南部尚书,可惜过世得早,阿昭又小……”

李愔心道娄昭的兄长能做到南部尚书,娄家就是仕宦而非富户。但是娄昭兄长过世之后,族中竟再无出仕者,就靠着娄父挂个虚名混日子——如果不是子息单薄,恐怕不是什么有底蕴的人家。

也正常,如果是大有名气的门第,就算远在平城,他也该有所耳闻才对。没听过,自然是因为门第不够高。

一时各自吃肉喝酒不提。

段荣举着叉子走过来,嘴里咬着肉,两个眼珠子却只管盯住李愔,含混不清地嘟囔道:“这不对啊……”

李愔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周乐笑道:“李兄是我的贵客,姐夫可莫要把他吓跑了。”

段荣板着脸道:“我几时吓跑过你的客人——我只是瞧着这位郎君隆怀丰颐,是极贵之相——”

周乐乐了:“自认识姐夫以来,已经听姐夫判定过十几个极贵之相了,哪里有这么巧,天底下的贵人都让姐夫给碰上了——不过这位李郎君,还真是天生的贵人,不用姐夫看,我也是知道的。”

李愔心里一动,段荣这个话,他像是在哪里听过?

段荣哼了一声,他性子好,也不容易动气,只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看这位李郎君,原本是父母双全,妻儿和乐的好面相,却不知道什么缘故,如今面色晦暗,竟像是、竟像是六亲无靠。”

“郑娘子?”王妃略怔,“哪个郑娘子?”

芳桂道:“广怀王家那位,王妃忘了吗,前儿三姑娘及笄她还来捧过场……”

王妃“哦”了一声,道:“请她进来。”

郑笑薇来始平王府的次数却不算多。这次既是受郑忱所托,少不得穿戴得端庄一些。她父亲与夫婿北上,前脚才走,后脚就被母亲接回了娘家,日子过得可逍遥。待听说李家出事,倒是狠狠吃了一吓。

郑忱也没有仔细与她解释来龙去脉,只含混说得罪了华阳。郑笑薇也不傻,第一时间就想到多半是与李家有关——难不成李家灭门,竟是她这位堂兄的手笔?这个念头郑笑薇私下里想过,却不敢信。

郑郎他……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这等心狠手辣的人。

但是母亲却劝说自己离他远一点……

郑笑薇这恍神间,已经被领到畅和堂,忙正了正容,问安,寒暄,终于轮到说正话的时候,郑笑薇挺直了背脊,堆出满脸歉意,说道:“我这次来,是受堂兄所托,来向华阳公主道歉……”

始平王妃:……

屏风后的始平王世子:……

郑笑薇看见始平王妃难得的失态,一时诧异:难道之前永宁寺塔的事,竟不是王妃的意思,而是华阳自作主张?

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一时也无暇细想。

始平王妃心道郑三这什么意思?这件事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理屈在三娘她心里是知道的——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尸体送上门啊。明明错在自己,对方却派人来致歉,这是羞辱呢,还是羞辱呢?

这是其一,其二,如果真心致歉,叫嘉颖来岂不比郑笑薇合适?虽则郑笑薇嫁入宗室,也算是自家亲戚……

这心念电转间,就听得郑笑薇又问:“婶子能让我见见华阳么?”

王妃往屏风后头扫了一眼。昭熙说昨晚三娘受了惊,又没了连翘。如果这位郑娘子是好意倒也罢了……

郑笑薇察觉到王妃的眼色,心里就是一奇,想道:莫非华阳怕她上门生事,躲在屏风后?不能啊!别人不知道她三哥,她还能不知道,那是——眼风才跟过去,就有脚步声急急过来,芳兰在门外道:“王妃——”

“什么事?”

“半夏来报,说三姑娘她……发热了。”

“要紧吗!”

郑笑薇听得清楚,屏风后响起的明明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登时就反应过来,想是始平王世子。她从前也听说始平王对家里两个女儿溺爱非常,想必世子正与王妃商讨华阳的事……如果始平王夫妻,以及世子对华阳在宝光寺里所为一无所知的话,对于得罪堂兄这件事,应该是有点担心的。

“拿我的名帖,去请王太医!”始平王妃当机立断,又对郑笑薇露出歉意的表情,说道,“郑娘子……”

郑笑薇知道嘉语生病,王妃身为继母,少不得要前去照看,忙应道:“我原是来探望华阳的,婶子不介意的话,我陪婶子前去?”

始平王妃心里疑虑更重:这丫头莫不是怀疑他们府里做戏,要跟上去一探真假?面上虽然没有大动肝火,颜色却略略一沉。

屏后昭熙已然开口道:“三娘昨儿受了惊,郑娘子何必苦苦相逼?”——他心里着实担忧,三娘一向身子强健,之先跟着萧阮从洛阳一路逃命到信都,后来在宫里受伤,恢复都很快,昨天那点子事,怎么就至于发热了呢。

他这时候隐隐懊悔,不该当着三娘的面活活抽死陈莫,痛快是痛快,羽林郎都有看吐了的,何况三娘。

郑笑薇知道这是好时机,应声便道:“世子误会了。我堂兄先前落魄时候,曾经被追债至宝光寺附近,是华阳经过,搭救了他——虽则事情过去已久,但是这份恩情,我堂兄还记着……”

——她当然不会提及嘉语把郑忱扮成阿难尊者,那件事见不得光,这件却是可以的。

昭熙“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接嘉语去永宁塔时候,好像确实听她提过,这时候脱口道:“原来那位是郑侍中……”

这就对得上了——郑忱屡屡对他示好,原来是这个缘故。心里又奇道:既是如此,他明知道李十二郎是三娘的未婚夫,还是灭了李家满门,岂不是恩将仇报?

始平王妃听昭熙的应话,便知是实有其事,心里半是落到了实处,半是不满:要三娘当初不救这个妖孽,岂不就没有今儿这档子事了——然而这世上的因缘际会,往往并不以人力、人心为转移。

——蝴蝶扇动翅膀,没有人知道哪里会起飓风。

口中责备昭熙道:“多嘴!”又转脸对郑笑薇笑道:“方才二郎在我这里……阿薇不必这样客气,论起来,他还须得喊你一声‘阿嫂’——你唤他十三弟就是了。”

郑笑薇和昭熙都从善如流,改了称呼。

王妃挽着郑笑薇的手说:“既是来探望三娘,就和我来罢——二郎你自个儿回屋里去反省去,还有你媳妇……”

昭熙:……

昭熙先乖乖应了一声:“是。”

回过神来,赶紧道:“……我想陪母亲去四宜居……”

“……你去做什么!”王妃道,“你去了三娘还得更衣,她眼下不好,岂不累着她,你要有心,叫你媳妇儿过来就是了……”

昭熙:……

他媳妇儿恐怕早去了,昭熙忍不住幽怨地想。

正如昭熙所料,始平王妃和郑笑薇到四宜居的时候,谢云然早就到了。四宜居里没了连翘,幸亏还有姜娘镇着,不然早乱了套。薄荷一直在哭,茯苓也慌慌地。

嘉语发热得有些糊涂了,断断续续地说胡话,谢云然坐镇指挥人给她敷冰,温度也一直没有下去。

“哥哥!”嘉语又叫了起来,“哥哥……”谢云然俯身凑近去,嘉语胸口起伏得厉害:“不要去……哥哥不要、不要进宫……”

谢云然呆了一下,明明昨儿没了的是连翘,怎么三娘这口口声声喊的却是……昭熙呢?

始平王府为着嘉语的病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李愔已经快马加鞭,远离了洛阳——祖望之早在城外为他备了马,衣物,钱粮以及地图。这人精细他是一早就知道,周到到这份上,李愔心里是感激的。

人只有落难时候,才知道谁是真正的朋友——这是句大俗话,也是句大实话。

当然,这种付出兴许并不是无偿,他希望得到回报,也应该得到回报——为什么不呢,如果他有衣锦还乡的机会。

李愔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自古以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他不见得就比那些人更出色,能赌的或者只是命。兵荒马乱的时代,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下去多少靠命。

李愔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一次又一次验证他的运气。

先是丢了马——在路边讨口吃的时候被人偷去的。以李愔的出身,何尝这么狼狈讨过一口吃的……从前不都是他丢了缰绳,找个地儿舒舒服服坐着躺着,自有仆从为他煮食、喂马和打水?

然后丢了钱,天幸祖家子想得周到,散串的五铢钱与布帛虽然没了,贴身的金银都还在……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地界,财不露白,倒不好拿出来使。

再丢了地图。甚至想不起是哪个点上被顺手牵羊。那人未必知道它的价值,只估摸着能卖钱就拿走了。

幸而他记性了得。

进入河北。朔州、云州、代州乱成一锅粥,冀州却井然有序。十六郎这个人他从前也见过,锋利得像极薄的刃,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折在谁手里——却不想两年下来,有这样的成就。

反观自己在洛阳,得意一时,如今来看,反而是蹉跎了。

李愔没有留在冀州,虽然以他的眼力,很容易看出这是王者之资。但是他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他的计划是去幽州——他五伯父犯事流放,数下来也有十余年了。当初家中哭成一团,不想——

如今也只剩了他死里逃生。

幽州虽然苦寒,却是牧马之地。如今天下乱势已成,骑兵便是人人觊觎的资本。祖父起初是想过要捞这个儿子回京,到后来李五郎在右骁卫将军手下混到参军,就熄了这个心思。

特别自云朔平乱回来之后,祖父对帝后之争已经是大不看好,再三与他说,如家中有变,能指望东山再起的,就只有这个幽州的伯父了。幽州兵马就是他们手里的资本,有待价而沽的机会,莫要贱卖了。

李愔盘算得好,但是他忘了一件事,人算不如天算——还是那句话,兵荒马乱的时代,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下去多少靠命。

很显然,他这把掷了瘪十——李愔感受到后脑传来的剧痛的时候,忍不住闪过这个念头。他千辛万苦,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也不知道便宜了谁——他这褡裢里值钱的玩意儿,其实还不少。

李愔醒来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他还有醒来的机会。他这一路实在混得太惨,惨到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到底哪里来的信心,以为单枪匹马,就能报仇雪恨——也许支撑他的,就只是仇恨而已。

天光从帐篷的缝隙里漏下来。这是一顶旧帐,边角上补了又补,可想而知它的主人处境不会太好。帐中东西不多,难得干净,没有素常牧区的膻气。李愔的目光从侧移,就看到了那个补靴的少女。

约是十六七岁,肤色微黑,眉目却还俏丽,眼睛明亮有神。穿着甚为朴素,衣上没有什么绣纹,针线却是不错的,放在膝上的靴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正费劲地把麻线从靴子里拽出来。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注视,一抬头,面上略略露出喜色,说道:“郎君醒了。”

却是官话。

进入到云朔地界之后说官话的人少了,杂七杂八的地方话多了,可怜李愔生在洛阳,长在洛阳,几时听过这些鸟语……这时候陡然听到官话,恰似一股清泉流过心田,几乎要泪盈于眶。

脱口问:“这、这是哪里?”

“这是小曲村,五原地界。”少女一把把麻线扯到底,起身道,“我去叫周郎。”

李愔怔了片刻,原来是进入到了五原地界。这姑娘倒是聪明,开口说的官话,待听得他问,首先答的小地名,大约是怕他没有听说过,又加了大地名。五原他当然是知道的……周郎又是——

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李愔并没有打算特意去找周乐,嘉语拜托他也只是抱着万一的侥幸,如果能碰上……人海茫茫,居无定所,即便是高官显爵也未必就能说找就找到,何况周乐还没有名扬天下。

嘉语最多就只是猜测他或者在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