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色胆包天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5577 字 8个月前

“是,马已经备好。”将士应道,“只是属下担心,这人再让马糟蹋一遍,就留不下什么了。”

“那又如何?”嘉言声音更冷,冷得也像是刀。

“是。”将士冲着嘉言行礼,然后拖着血人,慢慢又走开了,他走的那个方向,一排大宛宝马肃然而立。

元祎修:……

“六、六妹妹……”元祎修觉得自己牙齿在打战了。他倒不是没有见过血,他自个儿府里奴子他也下狠手抽过的,但是这般惨状,他也是头一次见。一时额上滚滚得淌下汗来。抬起袖子擦了一层,又淌一层。

“十九兄很热吗?”嘉言笑了,牙齿细碎如编贝,闪着玉石的光。

也像是什么小兽的齿。

元祎修在这个瞬间记起了始平王父子的凶名,“不、不热。”他擦着汗说,“这人犯了什么事,六妹妹要这样惩治他?”

“惩治?”嘉言笑得更甜了,“十九兄是热昏了头吗,他是军中校尉,哪里就轮得到我来惩治了。”

“那……”

“不过是有天阿姐跟着阿兄来校场瞧我,这人多看了我阿姐几眼……”

元祎修:……

始平王世子好凶残啊好凶残啊好凶残啊……

不过是多看了华阳几眼……还不是他始平王府的下人。

他这些天,看六娘子……可不是几眼那么简单……

“十九兄这么多汗,莫非是身子虚?”嘉言关切地问,竟往他靠了靠。要在往常,元祎修能喜得上天,但是这当口,这校场上还到处是血、到处是肉呢……所谓色胆包天,元祎修忽然醒悟过来,原来他还不够色。

忙忙勒马退了几步,勉强笑道:“六妹妹看岔了罢……愚兄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十九兄留步……十九兄不是说带我去看麒麟吗?”嘉言叫了起来。

元祎修促马走得更快了。

嘉言:……

“阿姐说得竟然是真的。”眼看着人没影儿了,嘉言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呸!我元家竟然会有这等孬种!真真辱没了祖宗的好名姓。”

又驱马过去,那将士与地上爬行的“血肉”一齐止住了脚步,将士叫道:“六娘子!”

“辛苦了。”嘉言道,“都起来罢。”

那堆“血肉”掀开背上倒披的兽皮,嘻嘻笑道:“不辛苦……谢六娘子赏。”

就如谢云然所想,始平王府与郑家缔结姻亲之后,她要见郑忱并没有什么难度——当然也有郑忱好奇的因素在,虽然上次谢云然陪华阳来见过他,不过上次他心理还揣着事,并没有太留意。

自去年四月至今,谢家这位娘子几度生死,特别是始平王世子的婚事,简直轰动全城。而谢云然也因此几乎成了传奇——当然郑忱从前并不是没有见过她,所以再会,开口便是:“世子妃风采依旧。”

谢云然微微一笑,说道:“郑侍中别来无恙?”

客套寒暄过,谢云然便把话题带到了嘉语身上,她说:“我今儿来,是受三娘所托……”

郑忱听得十分专注。

华阳关注北方战事,原就是他知道的,然而起先不过是以为她为父兄、为夫家担心,然而听谢云然娓娓道来,却是个不肯再起事端的意思,一时也笑道:“……待始平王回头来收拾残局,加官进爵,不好吗?”

竟与始平王妃一个调子,当然谢云然并不知道。她只淡淡地道:“苍生可悯。郑侍中既食朝廷之禄,就当忠君之事。”

这个话若在别人说来,多少让人觉得假正经,以为扯虎皮作大旗,私底下不知道怎么龌龊。

然而谢云然说来,却是理所当然。

谢家人,理当如此。

郑忱也听出她话里的责备之意,虽心里并不以为然,仍肃然应道:“世子妃责备得得是。”

停一停,却犹豫:“只是我有一点疑惑,想求世子妃指教。”

谢云然垂首道:“指教不敢——郑侍中请说。”

郑忱道:“世子妃先前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朔州,云州,代州三州连年遭灾,出产实不足以养活当地军民,如若不去冀州、瀛洲、定州就食,今儿这灾年,如何捱得过去?只是卖妻鬻子也就罢了……”

谢云然也知道他没有出口的半句话,应该是“如果易子而食,那就真真人间地狱了”,心里也是惨然。思忖片刻,说道:“我不过一后宅女子,并不通政事,就只有几点浅见,也不过老生常谈……”

郑忱微笑道:“世子妃但说无妨。”

嘉语愁眉苦脸说道:“并没有什么打算——我又不能上朝,也不能上书,我要与太后说三道四,太后多半会着人把我叉出去……”

谢云然“噗嗤”一下笑了,无论如何,三娘还是很擅长苦中作乐。又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你看能不能行得通。”

嘉语眼睛亮了:“姐姐快说!”

“郑侍中……”谢云然道,“如果郑侍中能够说服太后,虽然是迟了点——”

嘉语道:“这我也想过,可是我这脚——”

“我替三娘去罢。”谢云然微微一笑。

嘉语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为什么不,当初在宝光寺,在宝石山上,郑忱是同时遇见了她们两个,毫无疑问,谢云然是这个世界上对于他们俩的关系知道得最多的人。

“还、还是找郑娘子吗?”嘉语问。上次郑忱和嘉颖的亲事,就是通过郑笑薇。

谢云然笑着摇头:“三娘也傻了,如今郑侍中是咱家姑爷了,哪里还需要通过别人呢。”

嘉语:……

好吧,她承认在人情世故上,谢云然比她擅长太多了。

谢云然这样一个人,但凡她说出的话,总让人无端多上几分信心——虽然原本事情是并无指望的。

到天色擦黑,薄荷掌灯,忽然外头扑进来一个人,进门就嚷嚷道:“阿姐、阿姐,你怎么又受伤了?”

嘉语:……

她就说了,嘉言消息应该不至于这样不灵通,只是这些日子总不见,疑心她又去镇国公府了,不想还知道归家。她得了谢云然开导,心情原本就好了许多,登时眉开眼笑道:“你倒会挑时候。”

嘉言见嘉语还能笑得出来,便知是无事,吸了吸鼻子,也笑道:“阿姐受了伤还敢喝酒——索性都便宜了我罢。”

嘉语:……

你这是来探望伤病号的态度吗!

说起来这酒还是前儿去郑家胡乱找的借口,郑笑薇也是妙,当真赠了她三坛樱桃酒。嘉语不过崴了脚,饮酒原是无妨,不过嘉言既然这么说了,也就从善如流,歪在小杌子上,慢慢剥石榴吃。

她原想着嘉言多半也和谢云然一样,会问起她去畅和堂,不过嘉言又不一样,小口小口喝着酒,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一阵,忽问道:“下月中阿姐就要行笄礼——阿姐可想好了要什么礼?”

嘉语看着嘉言,灯火给她莹白的面容上抹了一层柔光,外头是暮蓝的夜色,月亮嵌在夜色里,弯弯如扁舟。这时候再想起很多年前的风雪之夜,想起临行时候嘉言的那杯酒,当时红唇与艳光。

她说“阿姐此去,一路顺风”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嘉言有些发懵:“阿姐你看我作甚?”

嘉语微笑道:“礼物么,我要那东到东海的红芍药,南到南海的牡丹根,西到西海的灵芝草,北到北海的老人参,我要那屋檐高的珊瑚树,磨盘大的玳瑁鳞,珍珠帐子玛瑙枕,琉璃盘子翡翠盆……”

“打住!”嘉言一口酒喷了出来,“这珍珠帐子珊瑚树什么的也就罢了,我去找找,没准母亲库里有堆着,什么东海的红芍药,南海的牡丹根……阿姐你都从哪个旮旯里找出来的玩意啊……”

嘉语哈哈一笑:“不送就算了。”

嘉言:……

嘉言叫道:“阿姐我和你说正经的!”

“那我也和你说正经的,”嘉语换上“正经”脸,正色道,“我想起来了,你说了这几天要去校场,可是在校场里碰到了什么?”

嘉言:……

“阿姐你是神棍吗?”

嘉语微微一笑,石榴汁染了满手,反手在嘉言脸上掐一把:“你说是不说?”

嘉言:……

嘉言的脸色彻底垮了下去,眉目里有些讪讪地:“也没什么事,就是这几日去校场,总能碰上十九兄。”

嘉语面色一沉:“元祎修?”

嘉言有些怯怯地。虽然她打小就跟着父亲和兄长上西山打猎,去年得了陆家部曲更如鱼得水,哪个不被她训得服服帖帖,然而哪个与她说话,不站在三尺开外,生怕冲撞了她——始平王府三娘子尚且能得到华阳这么好的食邑,何况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

偏十九兄——

她到这时候也能够明白为什么她阿姐一口咬定这人心术不正了,起先不过以为是阿姐挑剔他长相,如今想来,到底阿姐眼力还是有的——碰上宋王除外。

然而左右不过是看人放肆了些,说话时候身体凑得过近了些,有时候表情奇怪了些,你非要说他有什么不规矩——却又为难,就像她当初反驳她阿姐的话,人生成的斜眼,哪里能说他目光不正呢?

要与阿娘说,未免小题大做;阿兄就更不用提了,她是一万个相信她哥哥能提了刀去砍人。

就连阿姐……阿姐要细问起来,她也是为难——她虽然没见过,心里也暗搓搓想过,她阿兄能杀人,她阿姐瞧着也不是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