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世间儿女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6456 字 9个月前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也隐约听到过一些风声,但是那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些流言传来传去的也没个准话。但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她从前认识的三哥了。

这个认知来得何其之迟——从前只是知道,到这会儿,忽然就有了切肤之痛。

是因为权势吗,她有些恍惚地想。恍惚的也许是暮色,然后她叹了口气,低低地说:“如果我说,我要从前的三哥呢?”

郑忱抚她的发,心里也是哀戚的。所有人都道他如今得意,他们捧着他,纵着他,仰仗他,也恨着他,也只有这个傻孩子,还念着从前的他。

然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回得去的。如果不曾遇见,如果不曾来过,如果,如果。

“三哥定然让你……风风光光地……出阁。”他说。

后来,郑笑薇后来再想起这个傍晚,几乎要笑出眼泪来,真的,她三哥的嘴就是会哄人,什么时候都这样。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结局了吧。

他把所有人都拉进了地狱里,然后他还说,他会让她风风光光地,风风光光地……她想他那时候也许是真心实意的,就好像她那时候真心实意,然而这个世界,什么时候与你讲过真心实意?

霞光是早就褪尽了,就好像岁月迟早洗尽铅华。郑忱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乌梅汤,猛地坐起来,他说:“我该回去了。”

郑笑薇摸了摸自己的面孔,不是不挫败的。

郑忱也有些沮丧。明明他该高兴才对,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华阳并没有把他当牵线木偶的意思,不过就是个乡下来的小娘子异想天开——偏他还上了当。这样一想,沮丧也不算是全无缘由。

阿薇这样的美人儿教人提防,那个看上去老老实实,低眉顺眼的小娘子,却轻易算计到人心。

人心里的算计,人心里的阴暗,人心里的恐惧——那就像水藻时时在古井里滋生。

这个想法却引来随遇安一阵大笑:“侍中多虑了。”

“哦?”郑忱蔫蔫地饮着茶,这玩意儿不好喝,醒酒却别有功效,也提精神。

随遇安于去年年底投入他门下,给他处理文书。今年四月,他为他争取到了中书舍人的位置。

这人十分能干,也不枉他费心思从元祎炬手里抢过来,免得在那个武夫手下暴殄天物——这家伙看着气度清华,其实一肚子歪损主意,倒是很对他胃口。至于元祎炬,他多送他几个美人,他也就消气了。

这时候只听随遇安说道:“侍中是有所不知,这世间的人贪色,原不分男女。要说长远的规划,和大的阴谋,那是侍中高估了,二娘子那点子心计,也就是花在侍中身上,别人是求都求不来——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郑忱哼了一声:“你个老鳏夫,当然想不来。”

随遇安笑而不语。他早年也成过家,后来妻子难产,没了,一尸两命。当时当然是伤感过的,过去得久了,也就淡了。那段婚姻原本没有持续太久,要如今想来,连妻子的面容也都渐渐有些模糊了。

他这些年漂泊无定,也不是没有人看上过他的人才,但是……他也不是十分愿意委屈自己的人。

郑忱又说道:“要说贪色,宋王又哪里比不得李家郎了——宋王也是沉得住气,眼看着华阳九月及笄,年底就要出阁了。”

随遇安又笑了一声:“侍中操的好心——莫非侍中要做这个大媒?可侍中自个儿还没有成亲呢。”

他要沉得住气,也无须他这样隔三差五地暗示郑忱,华阳公主要进了李家的门,他再对李家下手,可就是忘恩负义了。自然是因为有他郑忱冲锋陷阵,知道华阳这桩婚事成不了,宋王方才能不露行迹。

饶是如此,始平王世子大婚上,他可好生露了一把脸——他就不信华阳能不记这个情。便她不记,始平王夫妻父子也是记的。

郑忱悻悻道:“我倒是想,那也得华阳肯啊。”

随遇安不欲在宋王这个话题上深挖下去,虽然他并不担心郑忱看穿他。毕竟,郑忱为了把他从元祎炬手里挖过来,可下了不小的功夫。有趣的是,元祎炬那头也大是遗憾,临行,都握住他的手,殷殷交代了半晌。

人都是贱的。送上门的往往轻贱,非要下了本钱,方才知道珍惜。

随遇安不接茬,换过话题道:“李司空此番出征,要是有个不利……该谁去收拾残局——始平王吗?”

定然是不利的,他非得加个“要是”无非是谨慎。

郑忱又喝了一口茶,眼睛里忽然亮了起来:“我有个想法。”

随遇安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我原本也是打算调始平王北上收拾,不过……”郑忱几乎是兴奋地说,“如今却想,何必始平王劳师远征呢——宋王怎么样?始平王世子大婚之乱上,他干得可不赖,他要是能凭此立下大功——”

“宋王是南人。”随遇安不得不提醒他。

“正因为他是南人!”郑忱得意地道,自觉简直是神来之笔,“在中原全无根基,便是打了胜仗,这些将士,多是朔州人、代州人、云州人,哪个肯跟他背井离乡,南下作战——便是立下大功,也带不走人。”

反倒是太后要为着酬谢他,大大伤一回脑筋——最好是能把华阳许了他,遂了他的心愿。

郑忱越想越觉得妙,随遇安却始终不语,郑忱心里终于不安起来:“先生……觉得不好么?”

夏日的午后,屋里放了冰,热的风过来,吹成凉风细细,窗台上的琉璃串子,璎璎清响,如金花细落,遍地玲珑。

嘉语确信自己是听到了铃声,在哪里呢,她想,沿着这一路走过去,一路都开着花,绿的叶子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有些蔫了,花却开得好,重瓣的长寿花,孔雀草,红的艳丽,白的纤细,水光濯濯,转过角去,是重重帘幕。

锦缎流光,弥漫在空气里的香,香气沉郁,那像是清晨,日光还没有起来,天边一线,清与浊的分界。

门是虚掩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婢子服侍在侧——原本该是谁在这里?嘉语也不知道,也想不明白,这仿佛也不是这时候该想的,金铃又响了起来,璎璎,璎璎,时有时又无,像少女娇嗔……或者别的。

像是着了魔,推门的时候,嘉语这样想。

门开了。不知道为什么,门这样轻易就开了,金铃细细碎碎的响声终于就到了耳边,到了眼前,有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她看到他的眼睛,热的,润的,滚烫的,像是火,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她想,这不是她认识的萧阮,萧阮是冷静的,冷静如深夜的湖水,或者玉石。然而另外一张脸也抬了起来,湿漉漉的发丝,湿漉漉的脸,红的帔子从她肩上滑下去,肌肤雪白。

她总不能说,这个女人,她也不认识。

长久的寂静,如脑海中的空白,张开嘴,只听到喘息的声音,不知道发自哪里,屋里冰镇融化的滴答声,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地开始叫唤了:

知——了——知——了——

哭声。

嘤嘤的哭声……嘉语确信自己是听到了,是听错了,那不是琉璃串子,不是金铃摇动,是哭声,谁在哭——是她吗?

嘉语忽然就醒了过来,头顶青烟色云锦帐,累累绣一串葡萄,有飞鸟来啄,翠羽金光。是梦……还好是梦,过去很久的事——她撞见萧阮和贺兰袖的奸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到梦里来。

纵然是梦,也有几分惊魂,嘉语揉了揉眉心,忽然耳尖一动——她听到了,她又听到了,那细细碎碎的嘤嘤声,细细碎碎的,像合欢花的蕊,细细碎碎得抖落下来,落得遍地都是,如烟如雾。

手心里登时沁出汗来——她这是……被魇住了?她还在梦魇里么,那要如何才出得去?一时是想起凤仪殿中贺兰袖设局,一时又害怕帘子一掀,走进来的却是萧阮,萧阮是如何与她说的,在她撞破他们之后?

她记不起来了,她记不起来了!嘉语几乎要尖叫,一颗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直响——

“二娘子……”外头影影绰绰地传进来,却是茯苓的声音……是茯苓的声音……茯苓……这两个字让嘉语抓到了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能动了,她看见了窗外的暮色,暗蓝暮色里遥远的星。

不是午后,不是那个绝望的午后。

“谁,谁在外头?”嘉语稳了稳神,声音仍不由自主比寻常尖了一线。

茯苓慌了神:下午世子妃送姑娘回来,说是喝多了……郑娘子也是,怎么能灌姑娘酒呢,巧了连翘、半夏都不在,薄荷又躲懒,世子妃嘱自己在这里守着,等姑娘醒来服侍,却不知道二娘子怎么就得了消息。

来就来了,还不信姑娘是醉了酒,非说姑娘心存芥蒂不肯见她——她当自己什么人物了,也值得姑娘避而不见?

好说歹说就是不信,还哭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个水龙头成的精,抽抽噎噎个没完,她就一直在提着心怕闹了姑娘……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茯苓心里哀怨着,起身应道:“姑娘,是二娘子。”

嘉颖,嘉语再舒了口气,是嘉颖。她消息倒是灵通,也不知道谁做的耳报神。想是知道她去了郑家,她是见过她在郑家与郑忱会面的,自然会疑心她知道了真相。嘉语拥衾坐起,说道:“请二娘子进来罢。”

茯苓这么个软和性子,几时得了空真该说说她——连嘉颖都拦不住,她拦得住谁?

这一念过去,嘉颖已经被扶进屋里来,她哭了有小半个时辰,眼睛全红了,眼皮肿着,脸面上也浮了光。妆全花了。

嘉语不由叹气道:“二姐这样,教人看见,还当我欺负二姐了呢。”

“三娘……”嘉颖才说了三个字,眼睛里又浮起一层水汽,再说不下去,就只咬着唇,不尴不尬地站着。

嘉语看了眼茯苓,茯苓会意退了出去,嘉颖才要开口说话,外头又传来茯苓的声音:“姑娘先喝盏醒酒汤罢,仔细头疼……”

嘉颖:……

嘉语忍住笑,却应道:“进来。”

茯苓进来,服侍嘉语用过醒酒汤,又服侍梳洗,又服侍换衣,再叠被铺床,这来来去去,嘉颖营造出来的悲情气氛已经被冲了大半——那还得庆幸天色已晚,嘉语没有出门的打算,没有上妆。

然而嘉颖也是了得,起初惶急,到后来气息竟然渐渐稳了,嘉语一面是奇,一面也是见好就收,让茯苓退了出去。

屋里就只剩了堂姐妹两个,嘉颖收了眼泪,却幽幽说道:“三娘如今是恨了我么?”

嘉语心平气和地问道:“二姐何出此言?”

嘉颖低眉楚楚,声音又细又碎,碎的就像是一树花,急雨来时,落英满地,收拾不起:“我原也不想这样……三娘,你是王爷、王妃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口里怕化了的心肝宝贝,金尊玉贵的公主,如何知道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阿兄是一心一意想要我给张家守……守望门寡……”

——这话原是不好说给没出阁的妹子听,然而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有父亲和母亲在呢,”嘉语淡淡地道,“二姐这话说得过了,有父亲和母亲在,二姐不情愿,大兄也不能勉强。”

张家算什么——或者对于没有始平王这条大腿可抱的元昭叙,张家已经是了不得的存在,但是既然已经进了始平王府,张家算得了什么,元昭叙会放着满洛阳的大好姻缘不去结,吊死在张家这棵枯树上?

“张家还算是好的……”嘉颖的面容更见惨淡,“和被阿兄胡乱配了人相比,张家没准还是个好的……”

这话方才有几分真意,元昭叙当初能想到卖了她,不见得就不舍得卖嘉颖这个妹子。嘉语不作声,木着脸,嘉颖也不知怎的,双腿就是一软,膝行而近,伏在嘉语膝上,声音越发的幽远,远得像一颗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