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春闺梦醒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5826 字 8个月前

“后来……是始平王带兵来了?”周乐“咔擦”又咬了口桃子,漫不经心地问。

“是。”贺兰袖毫不犹豫地道。

“我杀了杜洛周?”

“谁?”

“贺兰娘子,”周乐多看了贺兰袖一眼,笑容可掬,“好教娘子知,我问话从来不说第二遍。”

“是……”贺兰袖忍气吞声道,“杜……将军说的莫非是柔玄镇镇将杜将军?”

周乐不说话。

贺兰袖摇头道:“杜将军死于战乱。”

周乐恶狠狠再咬了两口桃子,忽然“哈”地笑了一声:“贺兰娘子可会说话,这乱世兵匪,不死于战乱,难不成还老死在床上?”

贺兰袖沉着道:“将军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我姨父也是百战之人,却不曾死在战场上。”

“哦,”周乐兴致勃勃问,“谁杀了始平王?”

贺兰袖嘴角抽了一下,唇齿之间迸出两个字:“圣人。”

周乐:……

周乐从关押贺兰袖的屋子里出来,天热,热得手心里背心里都是汗,他相信贺兰袖不敢骗他——至少在取得他信任之前不敢。

如果——

如果是这样——

周乐背抵着墙,墙面冰凉,月光冰凉,他仰着面孔,悲喜交加。

“郎君!”刘桃枝的声音唤醒了他。

周乐侧目过去。

“人已经到齐了。”刘桃枝说。

周乐摇了摇头:“叫他们各自回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时机未到。”

“是,郎君。”刘桃枝并不问为什么,他从来不问为什么,但凡周乐的话,他都不折不扣地执行,不问缘由,不问对错。

正始六年七月二十七日丑时末,周乐在暗夜里惊起,刘桃枝站在床前,他咽了一口唾沫,人镇定下来。

问:“事发了?”

刘桃枝点了点头。

周乐略一沉吟,报了几个名字,没有更多的话,刘桃枝领命去了。

寅时一刻,十八骑集齐,皆一人双马,暗夜里,沉默如剪影。周乐的目光扫过这些人,这些……对他不离不弃的人。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为人上位者可以没有谋略,但是不可以没有决断;可以决断错误,但是绝不能出尔反尔,反复无常,哪怕事出有因——这是后来他听嘉语读三国志魏武王远征汉中,进退失据时候说的话,源出于此。

而这时候他只说了一个字:“走!”

三十八骑踏在柔软而茂盛的草地上,夜露没过马蹄,悄无声息的奔腾,夜色和草原都在身后褪去。

史书并没有浓墨重彩地渲染过周乐的这次逃亡,但是嘉语记得。那是四月,春汛,暴雨。他后来与她说,雨下得无边无际,草原大得无边无际,他几乎疑心他永远都跑不出去了——像梦魇一样。

“……马蹄不断地陷进泥里去,雨打在脸上,像鞭子在抽……他们追上来了。”他说,“我听着马蹄声,就这么听着,等到足够的近,方才起身回射,箭不能走空,因为箭壶里的箭,就快用完了。”

“如果用完了……那怎么办?”嘉语记得自己当时这样问,未免带了三分天真,然而她总想知道,生死之际,会不会有人做别的选择。

“用完了,”周乐微微一笑,“公主就见不到下官了。”

嘉语:……

嘉语梦见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之后,始平王府,四宜居,锦帐重帘,太后宠爱王妃,王妃不敢怠慢继女,一入夏屋里就放冰镇着,不知道为什么还一头一脸的汗,像在闷热的雨天逃亡。

“薄荷、薄荷!”嘉语叫了起来,“掌灯!”

“姑娘……”薄荷揉着眼睛道,“墨好了。”她是不明白,这大半夜的,不知道姑娘怎么又睡不安稳了,寻常人家姑娘睡不安稳,兴许叫碗安神汤,她家姑娘偏不——这半夜三更的,又写写画画。

那却是一张帖子,措辞异常附庸风雅,无非是“闻君擅樱桃仙酿,虽炎夏不能消解仰慕,欲登门求饮……”

落款却落的谢云然。

“姑娘?”薄荷不明所以,“要送去明曜堂吗?”明曜堂是昭熙婚后所居。

嘉语却舒了口气,摇头道:“不必了,明儿我自个儿送过去。”

天亮还早,在距离她千里万里的地方,有人奔逃在暗夜里,这晚没有雨,没有泥泞,没有追兵,就只有星光朗朗,照着他的路。

然而逃亡的路总是漫长的。不知不觉,长夜将尽,周乐抬头看了看天光,招呼众人下马暂歇,喝口水,用点干粮。刘桃枝耳尖一动,周乐偏头看了他一眼,刘桃枝道:“东南方向有事。”

“我去看看。”周乐说。

太后对郑忱怎么样,别人不知道,王妃还能不知道?太后没有女儿,全洛阳都知道王妃就是太后最贴心的小棉袄了。

所以旁人或还猜太后掩耳盗铃,嘉语却知道绝非如此,姚太后的性子,是瞧着谁好,就真真瞧在眼里,捧在心尖子上,一时一刻都舍不得轻离——如今郑忱是没有家室,当初清河王可是有王妃的。

后来周乐叫人修史,拿给她看,说是姚太后初幸清河王,日夜不离。清河王偶尔归家,辄令寺人跟随,但凡与王妃、姬妾多说了几句,就会被催促回宫——周乐当时不怀好意地问:“果真如是耶?”

嘉语当时冷冷地回答:“禁中事,我如何能知?”

周乐但轻笑不语——多半是在心里笑话她假正经。

嘉语这分神片刻,便听嘉言嘀咕道:“……又一个色令智昏呗!”

嘉语挑眉:“什么叫又?”

嘉言:……

她费心费劲说了这么多,她阿姐怎么就听到这句——听到也就罢了,还和她挑字眼。不由地唉声叹气,好说歹说把话题拉回来,嘉语道:“这其中利害,能说的嫂子都和二姐说了,二姐不听,我能有什么法子。”

嘉言道:“难不成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二姐往火坑里跳?”

嘉语斜睨了嘉言一眼,心道从前你们不都眼睁睁看着我往火坑里跳么,这人要找死,还有人拦得住?还是说,在嘉言看来,郑忱是火坑,萧阮不是?

倒不是她不肯怜惜嘉颖,只是如今嘉颖眼里,郑忱就是最好的归宿,谁敢拦她的青云路,谁就是她的仇人——这好端端的,谁乐意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呢。

元昭叙看起来也是巴不得——这个蠢货,来洛阳才几天,也不想想,如果郑忱果然是这么块大肥肉,洛阳高门里的准丈母娘们都瞎了么,就等着他来捡这个漏?至于嘉颖、嘉颖那句不想守寡没准倒是真的。

有这么个哥哥,兴许也是走投无路了。

又听嘉言道:“二姐这里说不通,我们可以去找郑侍中啊!”

嘉语:……

嘉语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罢——郑侍中什么人,二品的侍中,是你我说见就见得到的?”

“阿姐这话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个儿威风了,”嘉言反驳道,“阿姐是公主,爵比亲王,如何就比不得他一个二品的侍中了?再说了,别人不知道,阿姐还不知道,什么侍中,说穿了就是——”

“元嘉言!”越说越不成话,嘉语叱了一声。

嘉言也知道不像话,吐了吐舌头,乖乖闭了嘴。消停不得片刻,又软声叫道:“阿姐!”

嘉语沉着面孔不应声。

嘉言道:“我知道阿姐不喜欢她……他们。”

竟然这样……明显么?嘉语沉默。

是,她不喜欢元昭叙兄妹,就如同她不喜欢皇帝,不喜欢贺兰袖,甚至一开始,她连嘉言,都是防备的。谁会喜欢伤害过自己的人。虽然一切还没有发生。如果确定一切都不会再发生,她也许还勉强能做到宽大为怀。

然而——

她又不是圣人。

嘉言却翻身坐起,正色道:“……是因为也从平城来么?”

嘉语:……

嘉言自顾自说道:“我就常常想起阿姐才来洛阳时候,那时候阿姐不懂规矩,不会看人眼色,总把人好心当成驴肝肺,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我那时候最怕的就是阿娘叮嘱我看住阿姐了……阿姐哪里是我看得住的!”

嘉语:……

嘉语啼笑皆非:“阿言你风魔了。”都是些旧事,何必提来?难不成这会儿还要与她算账?

嘉言却转了眼眸,看向窗外,窗外天光热烈:“如今想来,却只觉得后悔。”

“后悔?”

“后悔那时候没多照看着阿姐一些。”嘉言道,“如今阿姐哪里还需要我提点……”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嘉语怔了怔,她倒不知道嘉言会有这样的心事。初初活转过来时候,她是想过要好好教训这个妹子,然而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转了心思?大概就是宝光寺里,她冲绑匪喊“放开她”的时候吧。

或者是更早,她说“她是冒充的”,天真要近乎愚蠢,却是指着能把她摘出去——后来每每想起,都能笑出眼泪来。

真的,她妹子就是这么个蠢货,当初对她是这样,对姚佳怡是这样,如今对嘉颖姐妹也是这样,嘉语叹了口气——真是便宜了她们。

嘉语道:“那你打算如何与郑侍中说?”

听到嘉语口气里的松动,嘉言精神一振,说道:“自然是进宫去——”

“为什么不先试试和郑娘子联系呢?”嘉语说。

“郑娘子?”

“郑家二娘子。”

很多年以后嘉言有时候还会想起这个夏天,她在洛阳的最后一个夏天,她的兄长成亲了,她的姐姐即将出阁,小弟昭恂还在牙牙学语……那个夏天长得离谱,光亮堂堂地照在地面上,照着每一个人。

她不知道她的堂姐元嘉颖是怎样一个人,那时候。

然而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却生出别的怀疑来,她那时候这么天真,又看清楚过哪一个,她是看清楚了她的母亲,还是看明白了她的姐姐?人心繁杂,而那时候她的整个世界都明朗如夏日。

同样的夏日,在洛阳,也在朔州,洛阳如何如诗画缤纷,朔州就如何如沙漠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