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王太医无愧圣手之誉,半月下来,昭熙的伤渐渐痊愈。
在始平王府养伤的少年郎君们也各自家去,待昭熙携谢云然归家,元昭叙去了青州,姚太后忙着北方战事,亲自送李司空领军出城——到这时候,已经没多少人还记得始平王世子成亲时候的意外了。
这时候城里最惊人的消息,已经换成了郑侍中求娶嘉颖——这让始平王府再一次成为全城贵人瞩目的焦点。
不知道多少人在想:她怎么敢!
不知道多少人在想:他怎么敢!
太后对于郑忱的偏爱在洛阳高门不是秘密。嘉颖虽然不算什么,到底如今养在始平王府。始平王妃不可能不清楚其中关节。始平王府连先头的贺兰氏在内三个姑娘,加上如今两个,也不过五个,不为多——没有顾不过来这回事。
便有人暗搓搓的想:莫非是太后示意?立刻就有人反驳:以太后如今,难道还需要掩耳盗铃?
始平王妃也是有苦说不出来,她何尝没有劝过嘉颖,只是她的身份,一厢是太后的妹子,一厢是嘉颖的长辈——没个长辈帮人争风吃醋的道理,只能先后让袁氏和谢云然出面——这时候就体现出有媳妇的好处了,自个儿不便说的话,不便做的事,一发都派了出去。
袁氏是嘉颖嫡亲的嫂子,论起来比谢云然合适,但是王妃对她旁敲侧击问起,袁氏却是蹙着一脸西施眉,怯怯道:“这件事,先前郎君在京的时候,也是说过的……”
“大郎怎么说?”
“我家这位姑娘从前定过亲,虽然人没了,但是我家规矩,就是守着,也是该的,却不承想,端午看龙舟看出这场祸事来,如今张家多半是不肯依了,要是郑侍中不娶,她哥哥养她一辈子,那也没什么——”
几句话把王妃气了个倒仰,再看袁氏时候眼神都不对了:你元家什么规矩,糊弄外人可以,在老娘面前说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退一万步说,元昭叙非要这个妹子守望门寡,以张家如今情势,张家敢说不让守?
偏让这袁氏这话挤兑得,活像她不许了郑忱的求亲,就是要逼嘉颖没了下场一般。不由恶狠狠想道,有这么个嫂子在,便是吃娘家一辈子,也要看是吃元昭叙这做哥哥的,还是元景昊这个做大伯的!
袁氏见王妃变了脸色,心下里也是害怕,只是郎君这么交代了,她也不敢不照着这话说。
始平王妃看了她半晌,到底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媳妇,又不是嘉语、又不是嘉言的,她这里上个什么火,尽人事也就罢了。
心灰意懒挥手让她下去。
袁氏自畅和堂里出来,六月热辣辣的天光照在身上,竟如劫后余生一般。她小门小户出身,一心想着一亩三分田的日子,并不曾想过有始平王这天大的富贵砸下来——当然那并不是说她没有希冀过富贵。
初进王府,也被富贵晃花过眼睛,只不过……如果富贵后头能跟了闲人两个字,那当然最好不过。
然而这世间哪里来这样的运气。以始平王府的权势,昭熙成亲也是她亲见的,虽然并不曾亲见当时的尸山血海,但是府里的人心惶惶,贵人汹汹的质问,戎装出行英气凛凛的三姑娘……都是亲眼目睹。
也听下人们嚼舌,说起过长街惨烈的混战,也见过谢家给添补的婢子——不用想也知道之前是没了好几个。
一颗炽热的富贵心立时就冷了。元昭叙还在兴冲冲谋划去青州如何如何,在洛阳怎样怎样,她听着就是一阵子发慌。王妃话虽然说得不十分明白,她也听懂了,这个传言中美艳无双的郑侍中多半是有点问题,但是元昭叙想要二娘嫁,她能有什么法子——到如今,她只能指着肚子争气罢了。
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对于扛不住压力、没多大野心的人来说,富贵是味毒·药,人只道甜如蜜,也只好得过贫贱,好不过平淡;然而对于元昭叙这样原本就野心勃勃的人来说,那又不一样了。
如今不过是时机未到,待郎君得了势,她这个糟糠算得了什么呢?洛阳城里哪个男人不心心念念想着迎娶五姓女,休妻另娶的多了去了,要能一索得儿,没准还有三分香火情,有个安置,不然——
再嫁其实不难,她如今并不算老,收拾起来也是山清水秀,但是人对于富贵是会上瘾的,住过这样神仙似的府邸,吃过山珍海味,习惯了这样婢仆成群,一呼百应的生活,你让她回到过去?
反正袁氏是不敢想。虽然她怀念平城,怀念自家灰扑扑三进的小宅子,怀念新婚燕尔时候的郎君,当时有过的喜悦与期盼,然而即便是她也知道,回不去了——从来安闲与富贵都是不能兼得。
王妃自然不知道袁氏这诸多忧惧,只是嫌弃她唯郎君之命是从——这小家子气,与宫姨娘倒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再唤了谢云然来,对谢云然就不必解释这么多,以谢云然的乖觉,太后和郑忱这点子事,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孰料谢云然也是铩羽而归:“二娘说,她也没别的想头,只是不想守望门寡,郑侍中肯……已经是她的福气,其余,不敢计较更多了。”这话回得直接,直接到……始平王妃竟无话可说。
她总不能与她说,元家的女儿不愁嫁,过了这村,还有的是店——这要万一没有呢?她能拍着胸脯担保以后来求娶的男子比郑忱出色,还是她能担保她元嘉颖就能等到一个诸事齐全的如意郎君?她嫡嫡亲的侄女儿姚佳怡,没当成皇后,都只能将就个商贾之子,她说这个话,有什么可信度?
起码明面上看起来,郑忱已经是难得的如意郎君了,家世,人才,更休说前程。
嘉颖和嘉语、嘉媛不一样,她年长几岁,性情沉稳,料想是个有成算的,如今看来,倒真真是有成算,郑忱……既然郑忱敢明目张胆来求娶,莫非是当真得了阿姐松口?
阿姐要这么个幌子做甚?
难不成是皇帝又闹了?
皇帝自大婚之后,很是不安分,什么都想插一脚,阿姐要让些步也是正常,到底孩子大了……又忖度既然谢云然得了这么个回复,在丈夫面前已经很交代得过去,索性撂开了手,想着拭目以待。
然而这事儿不但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府里头也诸多闲言碎语,嘉言瞅准了机会与嘉语嘀咕:“阿姐阿姐,那个郑侍中,可不是良配。”
“不是良配”四个字,听起来恁的耳熟,嘉语也是纳闷:“怎么母亲就应了呢?”
“那万一呢?”连翘像是吃错了药,竟与她顶撞起来。
嘉语道:“如果没有受伤,这半日打杀,也该是乏得紧,我过去,他又须得换衣见礼,何苦来?如果受了伤,我就更不该去了,且不说有九夫人在,以九夫人的性情,他们母子相见,定然是要哭一场的,伤者体弱,哪里经得起这一而再、再而三?”
连翘:……
她家姑娘真是个横竖有理,扳都扳不过来。
嘉语是不知道她的婢子在千防万防防她红杏出墙,只管叫薄荷来服侍梳洗卸妆,临了吹灯,连翘又来一句:“要不,婢子帮姑娘送几样小食过去?”
嘉语:……
李十二郎是她未来的驸马,还怕府中怠慢他不成!
罢了,嘉语也实在怕了这个丫头啰嗦,摆手道:“去罢去罢——可别说是我送的。”
连翘欢天喜地应道:“婢子理会得。”
嘉语:……
她到底理会了个什么鬼啊!
姑娘其实是不大喜欢李家郎君的,连翘知道。
提灯走过花廊,脚步轻得像猫,人的影子纤细,纤细到近乎袅娜。灯光随着她的脚步摇晃,一时明,一时暗,明时灿然,暗时晦涩。想起上巳节的阳光,春水碧于天,少年胡旋急。她当然知道那是逢场作戏。
一场吸引她家姑娘目光的戏。
然而毕竟用心是用心,不是吗。
宋王像是天人,李十二郎让她觉得踏实,他是活生生近在眼前,能看得见摸得到的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连世子与他比,都过于锋芒毕露了——当然世子也是好的。她原不该这样编排主子。
连翘没有留意到她的越界,她甚至没有留意到她今儿晚上催姑娘去探望李十二郎有多不合情理。打小被训练了做奴婢的人,只当自己一心一意是为主子着想。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信了。
人之初发,或如一树花,同样的天真明媚,而后随风而落,落在茵席上的是贵人,而她落在泥淖里。
叩门声里跳跃的旋律,里间传来少年诧异的声音:“谁?”
“婢子给公子送吃食过来。”少女切切的声音。
次日嘉语姐妹一早进宫的时候,太后已经在看萧阮呈上来的案卷,案卷足足有三尺之长,端端正正的小楷写了满卷,错落有致,一眼看去,但觉赏心悦目——宋王萧阮是个妙人,太后也是知道的。
案卷中记录了大部分人的身份,再依着动机与供词分门别类。卷入案中的乱民足足有三千之多,其中有近两千狱囚与刑徒,还有千余,什么人的都有,侨客,农人,小贩,工匠,各家奴子。
最后一种最为夸张,竟是各家都有,谢家,李家,崔家,卢家,郑家,穆家,姚家,各宗室王府,连始平王府都有,姚太后一面看,一面摇头,也不知道谁主使了这场动乱,简直神通广大,无孔而不入。
姚太后一目十行,一直看到卷尾,微蹙了蹙眉,这个萧阮,也算是有点本事了,夤夜出宫,天明即得,领的还是始平王府的部曲,将不识兵,兵不识将,这等作战能力,要让他去平定朔州的叛乱……就怕郑郎不喜。
郑郎对于李家的心结,说来也是她祸水东引,如今要反悔已经有些来不及。李家那个十娘也是,她怎么进的宫她自个儿不知道么,她兄弟怎么得的重任她不知道么,原想着她能好好规劝钦儿,她倒好……
太后这又是蹙眉,又是咬牙,冷不防一张艳丽无匹的脸凑过来,扫一眼,“呀”了一声赞道:“满纸云烟。”
太后信手一推,嗔笑道:“可比下去了!”
郑忱“嘿”地笑了一声:“谁要和他比这个!”一把捉住她手臂,忽然外头琥珀通报道:“华阳公主和六娘子来了。”
太后眼睛里汪着两汪水,瞪了郑忱一眼,郑忱一笑,自个儿转到屏风后去了。
嘉语姐妹联袂而来,自然是为了探望昭熙,王妃是走不脱身,袁氏与嘉颖、嘉媛又差着身份,所以就只来了她们俩,太后也知她们心系兄长,便不多说,打发人领她们去了。
要不是昨儿已经得了消息,今日兄妹相逢,少不得抱头痛哭,不过经了一夜缓冲,兄妹三人情绪都还算稳定——说到底,都不是没见识过风浪的,连最小的嘉言在内。昭熙仍卧床,好在自家兄妹,也不至于计较失礼。
谢云然指挥宫女上了酪浆与果子,这时候杏子和桃子都已经熟了,樱桃还鲜亮,浇了冰雪,秀色可餐。
兄妹间闲话,昭熙自称再过三日就可以上山打虎,下水擒龙,被嘉语和嘉言呵呵了一顿,问到府里,嘉语和嘉言自然说一切都好,元昭叙夫妻兄妹很能帮得上一些忙,也庆幸没有什么特别的刺头跳出来捣乱。
“比如和静县主这样的……”话到嘴边,还是被嘉语咽了回去,和静县主会让谢云然想到广阳王,悔婚这种事总不好乱提。
说起来宜阳王妃和和静县主都没有来赴宴——帖子当然是下了的,不过他家不来,也在情理之中。
再说到谢家亲友与男方傧相,有些伤亡,大体还算好。谢云然口中不说,面上略略黯然,心里知道她那几个婢子多半是保不住了——谁会在意那些杂草一样的人呢。